玉女未及有所表示,黃衫客業已一躍而起。戟指怒喝道:“你!你這廝鬼鬼祟祟的,想要打什麼壞主意?”
中年病漢淡淡一笑,哂道:“問得好,問得好!‘鬼鬼祟祟的,想打什麼壞主意’
我想要問你的正好也是這兩句!”
不知怎的,黃衫客一張臉孔突然漲得通紅,手探處,長劍已然出鞘。雙睛凶光閃閃,大有殺人當場之意。中年病漢側目微笑道:“同樣兩句話,你問我,我沒在意;我問你,你卻勃然變臉。閣下失態如此,難道就不怕閣下同行的這位女俠起疑嗎?”
黃衫客猛然一愕,暗喊道:“是呀!我怎地這麼糊塗?”一愕之下,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措辭才好。念轉處,忽又暗喊道:“不行!這廝貌不驚人,雙目卻奕奕有神;出言吐語,更是含刺帶骨,鋒利無比。我的心事既已被他識破,益發留他不得。這小妮子既然這樣容易為我說動,等會兒花言巧語一番,想亦不難。倒是先宰了這廝要緊!”心意一決,手中劍暗暗一緊,便擬冷招突發,一劍成事。
玉女司徒雪原對黃衫客的舉動有所不滿,但她由於另有心事在身,加之眼前這名中年病漢悄然出現曾唬了她一跳,令她大起反感。她覺得就是二人衝突起來也沒有什麼,黃衫客落敗,一無足惜;中年病漢落敗的話,可說是自討苦吃,與她更是不關痛癢。所以,她當時僅皺了皺眉頭。並未再有其他表示。可是中年病漢後麵那幾句話,卻說得她有點怦然心動起來。這時鳳目微滾,口喊一聲:“黃香主且慢!”披風飄飄,已然搶至黃衫客身前。
黃衫客隻好按下勢子退後一步。表麵上雖然裝出一副奉命唯謹的樣子,心底下卻冷笑著暗忖道:“一個不對勁,你這不安分的小妮子,一樣不留。”
玉女司徒雪朝中年病漢上下打量一眼,注目問道:“朋友什麼地方來的?”
中年病漢拱手淡淡道:“驪山,風雲總壇。”
玉女一怔,黃衫客也是一怔。玉女於一征之後,雙目中不由得微微一亮,連忙接著又問道:“朋友是指‘聖母官’?”
中年病漢點點頭,平靜地道:“是的,聖母宮,還有天鳳前府及天鳳後府。”
黃衫客不期然搶出一步,瞠目驚呼道:“那麼,你你是誰?”
玉女迫不及待地搶著又問道:“那麼你見到一個人沒有?”
黃衫客臉色微變,中年病漢眼角微掃,淡淡反問道:“什麼樣的一個人?”
玉女目光一注,促聲道:“一位黑衣少年。”未容對方開口,忙又接著說道:“名叫武維之,人生得……很端正……是金判之徒,一品箭之子。這位黃香主說他去了風雲總壇,你,你見到這個人沒有?”
黃衫客臉色大變,武維之卻止不住心頭猛然一震,暗說道:“天啊!她不計本身利害,卻原來是為了我?這”
玉女見對方木然如癡,不由得芳容一白,注目失聲道:“沒有?是嗎?”音促聲顫,顯然既急且怒。身後黃衫客由於謊言拆穿在即,雙目中凶光再度旺熾起來。
武維之目光微溜,迅速點頭答道:“有,有,有!”
黃衫客一呆,暗忖道:“有?有這等巧事?”他一時會錯了意,還以為當前這名中年病漢是總壇新聘人手,看在他是分壇香主的情麵上,有心在為他圓謊。這樣一想,不由得寬心大放。當下為了報答人情,搶前先朝武維之抱拳一拱,同時以目示意,好似說:“朋友盛情,領謝了。”旋又轉過臉來向玉女笑說道:“如何?沒騙你吧?”
玉女無暇理睬,忙又向武維之問道:“那麼他人現在哪裏?”
武維之強抑一股激情,平靜地道:“他很好,請女俠放心。”微微一頓,接著又注目說道:“至於那位少俠現在在什麼地方,在下也知道,不過,假如女俠不介意,在下希望拿這個與女俠交換一點消息。”
玉女忙不迭說道:“好,好!你問吧!”
武維之注目說道:“兩位似從華山來,昨天華山之會結果如何,在下很想知道。”
玉女忙向黃衫客催促道:“快告訴人家呀!”
武維之微感意外地道:“女俠不知道?”
玉女搖了搖頭道:“我娘吩咐我在華陰等她,我忍不住,今晨獨個兒偷偷跑到華山下。
本想找人問問大會情形,無意中碰到這位黃香主。他說我那維之表哥因聽說我舅舅一品簫現困於風雲總壇的消息之後,現已趕來驪山”
武維之暗歎道:“表妹,你好糊塗!這種消息哪兒能公開聽得到?就是我得著這種消息,不得師父指示,又那會驀然行動?”話雖如此,其實他何嚐不知道表妹忽然糊塗的真正原因
藍鳳不夠聰明嗎?她為什麼要為別人的事舍命赴鬼愁穀?紫燕十三不夠聰明嗎?她又為什麼會在取得金判同情之後反而自裁?姑姑雪娘不夠聰明?母親梅娘不夠聰明嗎?她們又為什麼一個含屈犧牲一生幸福?一個削發適人空門呢?因此他點了下頭,沒讓玉女再說下去;眼光稍移,轉向黃衫客道:“那麼黃香主願意說來聽聽嗎?”
黃衫客因見玉女關切她那維之表哥情溢言表,不禁充滿醋意地瞟了玉女一眼,這才輕輕一哼,仰臉漫聲道:“結局嗎?簡單之至,進行最高潮時,突然散了!”
武維之微微一呆,訝然注目道:“突然散了?”
黃衫客不滿地接道:“風雲幫主駕到,謎樣的‘臥龍先生’也突然搖身一變而成了金判韋公正。殿上殿下,兩雄對峙,這不算高潮嗎?”
武維之忙點頭道:“的確,的確!後來呢?”
黃衫客恨恨地道:“後來?哼!後來有人遞給幫主一封密函;幫主展閱之下,臉色微變,抬頭向殿下的金判說道:‘今天是二月初五,十天之後,二月十五,地點北邙落魂崖,咱們來個總交代。反對嗎?’金判目光微掃,頷首道:‘我不反對。’微微一笑,又接道:
‘我認為我們之間,大概是誰也沒有資格反對。’”
武維之又是一呆,怔然道:“金判最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黃衫客冷冷一笑,不屑地說道:“那封密函來頭太大了呀!”
武維之注目說道:“三老聯名?”
黃衫客脫口答道:“三老?三老算什麼東西?”
玉女嗔叱道:“你敢!”
武維之雙眉前豎,忽又微笑起來。玉女鳳目一滾,也不禁掩口莞爾。黃衫客話出口,才發覺自己祖父也在三老之內,欲待縮口,已是不及。饒他臉皮厚,也已滿麵通紅。
武維之笑了笑道:“那麼是誰?”
黃衫客沒好氣地道:“誰知道是誰!”
武維之心頭一動,點頭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了。”
玉女連忙問道:“誰?”
武維之想了一下道:“我猜是天盲叟。”
玉女驚喜道:“天盲叟?他老人家真的還在?那我公公說的果然不錯了。”
黃衫客冷笑道:“不錯又怎樣?”
玉女輕哼一聲,叱道:“不舒服是不是?”
黃衫客冷笑道:“本幫太上護法被少林兩僧亡命一拚,真元大損!天盲叟有便宜不撿,卻傳書另改日期。人說那瞎鬼精明,我看卻未必。”
玉女冷笑道:“誰像你!”
黃衫客還待再說什麼,雙目一陣溜動,忽又堆下笑臉道:“你看,我們這扯到哪兒去了啦?”臉一偏,又向武維之以目示意道:“怎麼樣?你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那位武少俠此刻究竟在什麼地方,該輪到你向我們這位姑娘交代啦!”眼光中卻在說著另一種話:“說了快走,知道嗎?”
武維之佯作領會地點點頭,心底卻不禁迅忖道:“我猜測果然沒有錯。這廝催我離開,準沒安好心眼兒!本來想唬走他算了,這一下可非給他一點厲害的不可了!”心意一決,立自懷中摸出一張已被汗漬浸得發黃的紙疊,遙遙擲去玉女手中,一麵說道:“女俠看完這個就知道了。”
玉女修眉微皺,展開一看。但見上麵寫著:“速去靈台,妾身等因事先走一步。”下角另附有一行清秀的小字,這樣寫著:“請維哥有空去雪山玩,家祖、家母、我,都歡迎你。”這張紙條,正是年前雪娘於子午鎮所留;下角小字,便是玉女附筆。
也說不出為了什麼理由,武維之於當日看完後,竟一直留在身邊。這時靈機一動,正好拿出來說明一切。
玉女看著,看著,不自覺地發起呆來,這是一封長輩親切的留言,也是一封甜蜜的初戀情書。回憶,令老年人傷感;令中年人沉思;對青年人而言則甜蜜無比。兩片紅霞飛上臉頰,一股羞澀的眩暈漾上心頭。玉女呆呆地望著手中紙片,幾乎忘卻身處地。
黃衫客全然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兩眼翻滾不定,頗有湊上去一看之意,武維之輕輕咳了一下道:“女俠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嗎?”
玉女如夢初醒,忙將紙片納入袖中,似喜似嗔地抬頭瞪了麵前這個“病漢”一眼,叱道:“就這麼幾個字,難道說我還會識不全不成?”
武維之微微躬身,忍笑說道:“當然沒有這種事。”
玉女輕輕一哼,道:“怪樣子!”臉一偏,忽向黃衫客說:“好了,你走你的。”
黃衫客大感意外,怔怔地道:“咦?你不去驪山了嗎?剛才那張紙片舊得發黃,寫了最少在二年以上。那,那上麵難道有他的下落?”目光一瞥武維之,好似責備道:“你攪什麼鬼?”
玉女搖搖頭說道:“那不用你管了,請便吧!”
黃衫客見她詞意甚決,不由得臉色一沉道:“走可以,那張紙片可得給我看看。”
玉女臉色一沉,冷冷說道:“不給你看,又待如何?”
黃衫客嘿嘿一笑,武維之走上一步,抱拳笑道:“我來做個調人。這位姑娘既然堅持,東西曾由在下手上經過,現在就由在下念出來給黃香主聽聽好嗎?”
玉女鳳目一瞪,嗔道:“你,你瘋了嗎?”
武維之置若罔聞,又向黃衫客含笑催促道:“這樣可以嗎?”
黃衫客矜持地仰臉哼了一聲道:“鬼扯不妨,總得稍近情理。”
武維之真氣略調,笑意一斂,注目朗聲道:“聽清了:武維之在此!”
黃衫客猛然一呆,失聲道:“啊!你就是?就是你?”
武維之臉色一板,沉聲道:“黃衫客!我問你,你有上流的出身,不凡儀表,為什麼偏偏不求上進?你這幾年來的行為對得起你祖宗?還是對得起你自己?”
黃村客雙睛閃動,忽然哈哈大笑道:“那真是再好沒有!拿下你小子,幫主麵前既可受重賞,今後追起小妮子來,也好少個對手。哈哈!公私兩便!”長劍一橫,陰陰冷笑著接道:“照理說,你我之間並無了不起的仇怨;可是,你今天已無法離開這裏,小子,你明白中間微妙的關係嗎?”
武維之說得一聲:“明白得很!”臉色一沉,注目接道:“不過你可也明白盡管你十惡不赦,卻能始終逍遙法外,人人都對你一再容忍的真正原因嗎?”
黃衫客大笑道:“簡單之至!”長劍一抖,突然大喝道:“就憑這個!”喝聲中,冷招突發,一劍遞出,疾逾閃電驚鴻。
在當今武林諸家劍法之中,天山派的“魚龍十八變”、華山派的“金龍三十六式”以及廬山的“降龍伏虎七二換”素有“三龍劍”之稱。“魚龍十八變”變化玄奧,“金龍三六式”氣勢雄渾:“降龍伏虎七二換”則源出武聖一脈,經廬山派第三代掌門人九宮居士一生研磨,將一套原以陽剛見長的劍法,一變而成奇詭異常。
劍法之運用,首重精、氣、神三華合一。劍法之最高成就,便是人劍一體;招式之變換,操於心靈之反應。沒有一位劍術名家不具備雍容風度,便是此理。同樣一套劍法,在兩個不同性格的人分別施展出來,便不一樣。
廬山派的這套“降龍伏虎”劍法,武維之在王屋山習劍期中,由於他見過黃衫客使過一次之故,曾予特別留意。在他的感覺中,這套劍法雖然奇詭,但卻奇得微妙,詭得可愛。一個小巧的動作,即可消去對方雷霆千鈞之勢。
師父解釋說:龍虎為畜界雙尊,力猛威盛!剛製柔,柔克剛,為天地間陰陽至理。顧名思義,這套劍法之所以具“降龍”。“伏虎”之威,其非以力鬥力,乃屬必然。師父又說:
這種以奇詭見長的劍法如由心地光明像地老黃玄那等人物施展出來,因無不可;但如後代傳人中出了心地陰險的弟子,那就不堪想象了。
這話怎麼說呢?說起來,也很簡單。奇者,不正也;詭者,異常也。所以說,這種劍由正人君子使出,隻顯得處處靈巧玄妙;由邪惡之徒使出,則就逾越正軌而成奸詐狠毒了!
武維之素知這位黃衫客人品卑劣,故此以一上來便全神戒備。哪知道,結果仍還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滿以為雙方動上手,對方當然不會留情;但對方不管行為如何,總是一代大家之後,彼此又無不共戴天之仇,起手之禮節,當不至於省略才對。他自信對這套劍法曾下過苦功,一招一式,耳熟能詳;加以自身年來的不斷勤修,憑功力也絕不在對方之下。因此,他對這一仗,充滿信心。
詎知這廝竟惡劣到連一個下五門的黑道人物也不如,居然趁四目相對之際,冷劍暗施。
二人相隔,原不過丈許遠近,對答之間,黃衫客又不著痕跡地挪前一步。因此,這時二人實際已站在五尺之內。
武維之眼見對方長劍出手,暗呼一聲不好!欲待閃避,已然不及。急切間,無可奈何,身軀一偏,挪開心窩要害;右臂一揮“雁落平沙”,硬往劍柄格上去。
躲避不了,化解不得,險中求全,惟此一法。
說過遲,那時快!嗤的一聲,劍透重衣,擦胸而過。左乳下一陣辣麻,他知道身已受創。一時間,火冒三丈,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並沒有忘記師父的告誡,可是,昨夜地老那種剛正不阿的態度太令他感動了。人家為了他父親,出生人死,下落不明,他又怎能跟他老人家這位劣孫一再荒唐墮落而無表示呢?縱容惡行,豈不是助長惡行的變本加厲嗎?
他知道,黃衫客自行走江湖以來,尚沒有受過任何挫折。自“雙奇”物故,武林中便以“三老”為尊,誰也不願冒此大不韙招惹於他。後來投風雲幫任“虎壇金牌香主”,更是一道護身靈符。這正是這廝日益猖狂,以至連對“白眉叟”、“天老”愛孫女藍鳳和玉女這兩位快門名媛都敢存非分之想的遠因近果。
他原意隻不過想給對方一個警告,讓對方明白:“你的惡行並非無人知道,也並非無人敢管。這隻是一個開始金判之徒、一品簫之子,我武維之今天動了你,這就說明金判、一品簫對你的情形也有耳聞。如再不猛省回頭,你就得想一想後果了!”而這一來,他可真的火了。玉女的一聲驚呼,更令他火上澆油!當下也不理傷勢如何,單掌一接,人起半空;左臂直撩,一品簫已然出手。
一品簫,簫音分“人、鬼、神、魔”四調;簫招九變,合稱“一品九式”。如所周知,“人調寧神”、“鬼調惑意”、“神調傳音療疾”、“魔調誅心斬元”。威力最強的是魔調,魔調便是巫山神女新近修成的“天魔曲”。年前巫峽神女廟前,天魔小唱一曲,功力深厚如眉山天毒叟、豐都雙鬼王等三人也都聞曲不支瘓然倒地,其威可知。而巫山神女所修的,雖是四調中最強的一種,但由於斷章取義的關係,尚非魔調最高境界。
任何武學皆貴乎完整,四調循序而進,方能臻達上乘。因為一品簫武品修離開師門時,魔調尚在無憂老人研創而改進之中,故一品簫與金判昔日時印證,也僅限於人、鬼、神三調。武維之由金判轉授而得者,因時間促迫,又隻得人、鬼兩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