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鐓
南國的秋意淡淡的。一片綠中帶黃的落葉便把秋天悄無聲息地帶來。繼之,中國南海吹來半日豪雨,竟把潮汕的天空洗得纖塵不染,透明而蕩淨!
當我站在城北郊的小山崗上的時候,一片金黃色的燦爛陽光把大自然的色彩展現在我的眼前,蔚藍的天空,金色的大地,蔥綠的山巒,渾黃的江水,那樣均勻,那樣蒼潤,那樣廣闊無邊。
我喜歡南國的秋天。我喜歡在初秋的下午漫步到城北郊來,等待夕陽的來臨。這初秋的郊野,在夕陽中會慢慢顯出一片遼闊無邊的寂靜來,這是一種平淡而又深邃的寂靜,令人神往、恍惚、惆悵、感動。山、天、水、雲、風、陽光、田野、樹林、村莊、炊煙,會使你那沉積的記憶驟然再現,你會久久回味著眼前的秋意和經曆的甜澀,然後,情緒從沉醉中跳回到斑斕的現實世界中,往往得到一種頓悟。
頓悟是一種崇高的美感。
小時候,常常和夥伴們沿著長長的綠堤,跑到這城北郊來。這裏廣闊寧靜,玩耍起來大人管不著,妙乎哉!後來大了,沉入了鬧市書海、世事俗務,再也沒有來過。
是從什麼時候起,這城北郊的秋意才又召喚我年年來尋找?
四年前吧?那年初秋的一個下午,家中讓孩子的積木玩具攪得亂七八糟,令你雜念煩生、寫不成文。索性翻書,閱日本作家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讀到“秋,今日來了。芙蓉開了,寒蟬叫了,太陽赫然散發著熱力,秋思已經彌漫天地了”時,我終於也坐不安穩了,心頭被什麼東西撩撥著,生出渴望找個清淨的曠野,聽一聽秋聲的念頭。人的生命不是大自然孕育出來嗎?人和大自然不是有著酷肖的共性嗎?你會喜怒哀樂,天地不也有惠風和暢,驚雷怒風,烈日嚴霜?在大自然中,會不會找到心煩的答案?出門漫步,在恍惚中,我來到了城北郊的原野上,已是太陽偏西,在金黃色的陽光中,山巒溝峁似乎在凝重地沿著韓江展開,在沉靜之中孕育著雄偉的力量。真靜。隻有秋風吹拂樹葉的聲音,一葉寬大的木棉樹葉飄下來了,我輕輕地拾起撚著葉柄,看著細細的葉脈。這葉脈使我想起一個好朋友劉君來,劉君和我同窗十二載,朝夕相伴。讀小學時的一個暑假裏,我們二人拾了不少木棉樹葉,回家後泡浸在水中,浸至十餘日,葉全腐爛,但葉型脈絡卻完整無損,晾幹壓平染色,便成了藝術書簽,開學分贈給全班同學,趣味無窮。劉君在高中畢業以後,到泰國曼穀繼承祖業去了,臨走前夜,在我家惜別,其情依依。劉君出國後,隻給我寄過一封信,訴說他已入了商品世界,觀念已發生根本變化,現在唯一的追求隻是事業的發展。自此,十多年來再也沒有音訊。城北郊這片木棉落葉,敲出我一片惆悵。劉君,你知道嗎?你的消失,使我對人生平添了幾分淡泊和寬容,我相信,當你的事業到達峰巔時,一回思到少年時期,將會有一種失落感和不滿足感。
我靜靜坐了很久,田野的暮色緩緩浸漫過來,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坐在廣袤的自然之中。那場靜坐,使我意會到人生和大自然的不可知。不可知,確是一大魅力!使人消耗了精力,又使人產生了精力。
從那年起,我已經第四次來這裏了。每一次都是在初秋,都是在感到心焦力疲、感到前路黯淡的時候來。每一次都在下午,都在夕陽來臨之前來。在這裏,你會感到大自然的美和人生的美,每一次都會意識到美得不能言狀!
這一次,當我站在小山崗的樹叢下,反思著近日來複雜的思緒,我真無法回答自己:為什麼十多年來如醉如癡地喜愛著文學創作呢?為什麼天天都要翻書閱刊呢?為什麼逢人開口便滔滔不絕地大談文學呢?難道隻是為了一種自娛或者一種什麼空名兒麼?為什麼不能像劉君一樣,告別曆史,撲身進入經濟活動,躋身於致富之道呢?
我又陷入片刻的恍惚之中。
綠堤下那筆直的柏油路上,傳來了摩托車的響聲,打破了秋野的寧靜。這騎摩托車的年輕人,是我以前的文友何君,此刻他正奔馳向對麵竹竿山腳的營房去。共和國大裁軍之後,這兵營的駐軍撤銷了,何君租賃著其中兩幢房子,幾個人合股辦起了童裝廠,據說每年可創稅利數萬萬元。何君的選擇對嗎?劉君的選擇對嗎?我的選擇對嗎?應該說,都對!任何選擇都是時勢製造的。人生的一切成就,都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就是機遇,人生處處潛伏著機遇,隻有冷靜和清醒,才能發現機遇。
遼闊的秋天是透明的,人也應該是透明的。
夕陽下山了,火紅的圓球同大地告別了,與白晝告別了,太陽會遺憾嗎?
我自嘲地笑了,明天早晨,太陽又會以其嶄新的色彩出現在大地上。
望著晚霞,我又悟到:人活著,就有欲望,就會感到不滿,就會浮躁,就會追求。希望支撐著人的生命,希望就像明天那新的太陽。
我會告別今天嗎?肯定會的。明年的初秋,我的生活,我的思想會不會更豐富燦爛呢?會的。
美麗的秋野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