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失控。
姑姑的名字叫做沈秋嵐。
出自岑參的絕句——殘雲收夏暑,新雨帶秋嵐。
人如其名。
姑姑的性格就如初秋薄霧一樣,既敏感又脆弱。她沒有受過太多挫折,年輕時候曾經在市國稅局領閑職,也根本沒有事業上的野心。姑父去世之後,她就辦了病退,一直在家休養。這幾年她唯一熱衷做的事就是幫顧嘉言物色對象。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磚紅色的獺兔毛的皮草,頭發鬆鬆的挽著髻垂在肩頭,拎著一個白色的羊皮滾筒手袋。沒有化妝,眼角雖然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但是氣質依舊溫婉——
如果,她不開口的話。
我至今仍舊對年初那場家庭聚會的爭吵心有餘悸,看到她連忙收斂著垂下了手臂,笑著打招呼問道:“姑姑,你這麼早就過來了,吃過飯了嗎?”
她沒有回答我。
我右手握著牙刷,悻悻準備回到衛生間把未完成的洗漱活動進行完畢。
姑姑仍舊站在原地沒有動,氣焰尖刻冷漠的向著顧嘉言,開口就是一連串的興師問罪,“你昨天為什麼又提前離開了聯誼會?你知道媽媽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動何部長,讓他的女兒抽時間跟你見個麵嗎?我不指望你能在結束之後送她回家,但是你竟然一聲不吭的跑掉,你這樣做,讓媽媽以後怎麼再見那些老朋友。”
顧嘉言有些疲倦,他倚靠在吧台前麵,無奈低聲解釋了一句,“我走得時候跟他們打過招呼,可能因為包房裏太吵了,所以……”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姑姑厲聲打斷,“你總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作對,我做這些事是為了誰?媽媽難道會害你嗎?你是不是覺得你爸爸走得早,我就管不了你了。”
姑姑話鋒一轉,又說,“我們孤兒寡母,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你如果再這樣傷我的心,我還不如早點去見你爸爸,一了百了。”
她的眼圈不由自主的紅了,尾音都有些哽咽——
又是這樣,每次都是從怒火咆哮到哀兵策略。
顧嘉言連忙走過去,扶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對不起,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我也趁機往前走了幾步,想直接越過客廳走進衛生間躲開這場風暴的中心。走過姑姑身邊的時候,她突然掙脫了顧嘉言的扶持,三步並作兩步的站在我麵前。
我抬眼看她——
姑姑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種非常古典的杏核眼,此刻卻像瞪著仇人一樣看著我。我知道自己口腔邊上還有未擦幹淨的牙膏沫,所以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討好似的說了一句,“姑姑,你別生氣了,我哥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以為那些嚴苛和憤恨都是我的錯覺。
我以為下一秒她就會恢複成平時那個信基督教的溫柔脆弱的姑姑。
但是,並不是。
她突然揚起手用了很大的力氣扇了我一個耳光。
她的動作很快,又非常突然。
我根本就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她的戒指剛好刮在我的耳廓附近,帶起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我的左耳嗡得一聲就沒了知覺,偏過頭木著半邊臉愣在當下,不知該作何反應。
顧嘉言著急過來查看我的情況,途中不小心磕到了一把椅子。安靜的客廳內立刻響起一陣七零八亂的巨響,大□□嗚嗚的圍著我轉了兩圈。
我的腦子有些混亂懵知,很多事都沒有理清頭緒,又陷入無盡的冗雜之中。其實,我大致知道她為什麼會打我,她在心底把顧嘉言一直不肯結婚的罪責歸咎於我。
但是,此刻我卻什麼都不能辯白,就像姑姑什麼都沒有指責一樣。
因為,我們都知道,許多事情——
如果真的說出口,就真的太難堪了。
我一直小心翼翼的維持的跟姑姑關係的平衡點就此土崩瓦解。今天之後,我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樣跟顧嘉言毫無芥蒂的相處。或許,這也是我心智成長過程中應該付出的代價,此刻呼天搶地怨憤相對的爭執孰對孰錯,除了讓彼此更加難堪,幾乎沒有更多的意義。
顧嘉言疾步走到我身邊。
他的臉色相當難看,寒冰似的清俊麵龐鐵青中有些慘白,微抿著的唇瓣幾乎是毫無血色,他用手指輕輕碰了我的臉頰,皺眉低聲問:“你怎麼樣?”
我胸口一窒,下意識的用手捂著臉搖搖頭,沒有吭聲。
顧嘉言無力的垂下了手,喉嚨幹澀的咳了兩聲,無法再說出任何安慰的話。
生活逼迫你成長的速度比起你的心理需求來勢永遠要更凶猛。
我竟然還能向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容,胡亂找借口道,“我上午還要去設計院加班,時間來不及了,我先走了。”
顧嘉言在我身後叫了一句,“微微——”
我沒有理會他,也不再看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