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修女奶奶,什麼是鴛鴦情書?」鴛鴦可以寫書嗎?好奇怪喔!

望著一張困惑的小臉,眼神變得若有所思的瑪莉薩修女遙望無雲的天空,像在懷念某人似地露出大悲大喜後的慈祥麵容。

「那是一個好人寫給修女奶奶的信,我們叫它鴛鴦情書。」好久沒聽人提起這封書信,大概有五十年了。

「是情人才對,不然怎麼會叫做情書呢?」小女孩的思路十分敏捷,像個小大人。

「嗬嗬……-說得對,是修女奶奶的情人,不過他也是一個好人。」好得讓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不,他是壞人,很壞很壞的壞人。」修女奶奶被騙了。

「咦,小蜜糖為什麼這麼說呢?」她微訝地撫著十歲女孩的發,為她話中的氣憤感到不解。

「我不是小蜜糖,我是沒人要的小孤兒。」她的叔叔伯伯、姑姑阿姨隻要錢,他們說她是災星,害死自己的爸爸媽媽。

瑪莉薩修女心疼的擁著她,為她的被迫早熟不忍。「-不是沒人要,-是上帝的孩子,我和院裏的老師們都很愛。」

可憐的孩子呀!小小年紀就要麵臨失去雙親的痛苦,還被至親的親人送到育幼院不聞不問,她的心裏肯定不好受。

慈惠育幼院是由一群善心社會人士集資興蓋而成,每年固定捐一筆款項救助被社會遺棄的孩子,讓他們得以在天主的懷抱中健康成長。

院長是快七十高齡的瑪莉薩修女,還有幾名年輕的老師幫忙照顧院裏的孩童,目前大約有二十來個孩子,平均年齡九歲、十歲左右。

「修女奶奶會愛我很久很久嗎?一直到我很老很老的時候。」她不認識上帝,她隻知道修女奶奶對她很好,會說故事給她聽。

「當然會嘍!-是修女奶奶的心肝寶貝,我會陪著-長大。」每一個小孩都是愛的小孩,他們是天使的化身。

隻是她年歲漸漸大了,體力一日不如一日,又有心髒方麵的毛病,怕無法實現她小小的心願。

「真的嗎?」她不安地緊捉著她的手,生怕有一天她會消失不見。

「當然是真的,修女奶奶不會說謊。」主呀!請賜給我力量,讓我能多陪著這些孩子幾年。

「騙人,-剛才就說了謊話。」小女孩一臉固執的說道。

她好笑地幫她將長發綁成馬尾,「有嗎?」

「有,-說-的情人是好人,可是他明明是壞人一個,-被他騙了。」修女奶奶太笨了。

「怎麼說他是壞人呢?-又沒見過他。」她不解的反問。

小女孩很生氣的將手-腰,「因為他沒有陪-很久很久,還讓-當了修女奶奶,一個人孤零零的想他。」

她知道修女是不能結婚的,一輩子要跟天主在一起。

「這……」她早熟的話語讓瑪莉薩修女有點感傷。

滿頭銀發的她來自荷蘭,隨著父母遠渡重洋離鄉背井到陌生的中國來行商和傳道,當時的她既興奮又惶恐,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感到好奇。

沒多久她遇上一個學雕玉的小學徒,兩人就算語言不通也交起朋友,比手畫腳的,各用各的方式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那一段時光真的很快樂,他們由雞同鴨講變成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融合不同的文化漸漸產生情愫,愛意漸深的無法遏止。

當年中國人思想還十分傳統,對於東西方結合的婚姻相當排斥,他的父母不讚成他和外國人來往,甚至另外為他安排一門婚事逼使他們分開。

可是他們的感情彌堅,不願迫於現實壓力而分手,因此約定在黃浦江頭相會,準備前往香港,也就是所謂的私奔。

沒想到戰爭爆發,他們在港口被蜂擁的人群衝散,從此天涯海角人各兩方,失去了聯絡。

多年以後,她經由紅十字會組織打聽到他後來加入軍隊抗日,接著又跟著部隊退守台灣,因此她不辭千裏的輾轉來到有他的地方。

可惜命運是喜歡捉弄人的,當她找了十年後終於找到他,她麵對的是一座紀念碑,國軍殉難者紀念碑,八二三炮戰發生時他正在大二膽島戍守,一顆炮彈落在他所站的位置。

而他的遺物中隻有寄不出去的情書,由他的同僚代為保管,直到那日才交到她手中,遲了將近二十年。

「修女奶奶-不要難過,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不像-的情人那麼壞不要。」她們要永遠在一起,等她長大了她要照顧修女奶奶。

「傻孩子,他不是不要修女奶奶,而是他跟-的爸爸媽媽一樣到了天堂,他們在天上看著我們,並沒有離開我們。」

死亡是愛情的升華,叫人永遠懷念。

「他也死了?」一想到爸媽冷冰冰的身體,她的表情變冷了。

「人難免一死,不管是誰到最後都會回到天主的懷抱,成為神的子女,這是神對人子的慈悲。」她還小,不懂死亡的意義。

但她錯了。

小女孩是很敏銳的,因為她剛走過父母的雙亡,目睹他們前一刻還笑著跟她揮手,一輛急駛而來的貨車煞車不及,當著她麵撞上他們,彈高兩道驚叫的身影。

血像山泉水冒出,迅速染紅柏油路,他們一句遺言也沒留下就這麼走了。

「我才不要當神的孩子,-會把修女奶奶也帶走,留下我一個人,我討厭。」倔強的小臉有著強忍的淚水,小手握成拳抗議神的殘忍。

「小乖乖,-……」唉!她要怎麼解釋人生必經的路呢?

「修女奶奶騙人,上帝也騙人,你們大人全是壞人,-才不會一直一直陪著我,-會跟爸爸媽媽一樣死掉,再也不要我了……」

她再也不相信大人的話,他們最愛說謊了,老把小孩子當笨蛋騙,她不要任何人再靠近她,反正他們到最後一定會離開她。

討厭、討厭,臉上為什麼都是水?害她眼睛蒙蒙的看不到路。

「別跑呀!小乖,小心跌倒……快回來,小寶貝,要下雨了……小乖……回來呀!別再跑了……」

小小的身影奔向隆起的小山丘,身著黑袍的老修女在後頭追趕著,轟隆隆的雷聲從雲層竄出,急光一閃裂開整片天空。

一棵高聳的老檜木直立山丘上,風聲颯颯揚起綠色草海,抖顫的葉片輕輕地滑落,被風吹上天際。

呼喚聲漸歇,追到一半的瑪莉薩修女忽然捉緊胸口,呼吸急促的屈著身子,臉色蒼白得無法說出話來,慢慢倒下。

那一年慈惠育幼院的院長因心髒病住院,不到三天即因心肺功能衰竭而病逝,享年七十三。

而後育幼院因經費不足被迫關閉,院裏的孩童在社教人員的安排下各分東西,散居各地的大小育幼院,再也沒人記著世上曾有間撫育幼童的聖堂。

隻除了一人。

「下雨了……」

窗邊矗立著一道人影,捧著剛衝泡好的咖啡望著窗外的雨,似在發呆又像回想,表情很淡的數著落下的雨滴,不見厭倦。

一個人時該做些什麼呢?

逛街嗎?還是看電影?

這些都不是夏秋千的興趣,她選擇獨享一個人的寂寞,任由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即使一場小雨也能讓她自得其樂。

當年的雨也是這麼落的,她躲在中空的樹洞裏偷偷哭泣,不理會修女奶奶的叫喚,蜷縮著身子聽著樹外的雨聲,幻想她的父母會從雨中走來,張開雙臂說一切都是騙局,他們來接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