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到了,“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些遠離親人的家政工們,包括高真和吳冷蘭都是些異鄉人,是不可能與親人團聚的。
幹了這幾個月的家政工作,周旋於收入懸殊的兩個群體之間,吳冷蘭覺得自己整天經受著巨大的心理落差的折磨。一邊是高收入的人群:富到女人不上班也不願意自己帶孩子做家務,要請保姆;富到做父母的寧可打麻將也不願意輔導孩子的功課,要請家教。一邊是低收入人群:低到一天到晚手不停腳不閑,一個月才收入三、五百元;低到每周7個工作日,一年下來,還沒有當地白領一個月的收入多。
吳冷蘭經常為送保姆或簽合同奔波於高樓大廈之間。每當走進那裝飾的富麗堂皇的高檔住宅,麵對著那趾高氣揚、盛氣淩人的雇主,特別是那些養尊處優的闊太太、錦衣華服的女老板,再看看那些當保姆的,一個個麵孔黢黑或蒼白、雙目無光、神情呆滯時,覺得命運真是不公,同為女人,有的被人伺候,有的伺候別人。其實那些被人伺候的,有的不過是無名無份的“二奶”,或者曾經是打工妹。她們並非天生就是人上人,卻對自己的同類毫無憐憫之心,讓她們一年365天都要按春節大掃除的標準去搞衛生;讓她們一周擦兩次落地大窗和枝形玻璃大吊燈;讓她們蹲著跪著用抹布擦地;讓她們守著洗衣機用手搓洗衣服、窗簾、被罩;讓她們去解決剩飯等等,還有的甚至把保姆當成出氣筒,工作上遇到不順心的事或心情不愉快時,就拿保姆出氣。
作為曾經是她們中的一員,吳冷蘭同情那些打工的姐妹,也為她們自豪。盡管生活在別人的屋簷下,但她們有骨氣,她們拋夫別子、遠離親人,用辛勤的勞動換取微薄的收入。錢雖然掙的不多但幹淨,花起來心安理得。她們揮灑汗水,播種希望,為家人為孩子不惜透支自己。
當然她們也並非十全十美。那些從貧困地區、山區來的姑娘婦女,有相當一部分隻有小學文化,有的甚至是文盲,她們有的缺乏最基本的科學生活常識。她們往往把當保姆想得很簡單,不就是做
做家務、搞搞衛生,有什麼難的,她們根本沒想到現代家庭、現代生活還應該講究營養配餐,講究科學起居,講究飲食和生活衛生。她們有的不懂得襪子不能跟褲衩一起洗;有的不懂現代科技,以為自己偷著打電話雇主不知道;有的第一次知道喂嬰兒還有這麼多學問,給嬰兒洗澡還有這麼多講究,給嬰兒煮奶瓶要用40分鍾,所以當她們發現現實與她們的想象出入太大時便會知難而退。能留下來的有不少是腦子比較靈活,有點兒小聰明的。但她們有時不能把那點兒小聰明用在如何提高服務質量上,而是用在怎樣投機取巧上。這也不能責怪她們。她們所受的教育,她們的生活環境,她們的思想境界,她們的基本需求,決定了她們不可能去無私的奉獻。她們有的會斤斤計較:今天中午去雇主家,明天中午被辭退,她會要求雇主給兩天的工資,反而差點連一天的工資都得不到;有的目光短淺:量著雇主給的工資去幹活,不相信她不計報酬的努力會為自己贏得報酬,因此總也得不到較高的工資;有的急功近利:剛幹了一個月,還不知道雇主對她的滿意程度如何,就提出加工資的要求,反而連掙這份工資的機會都失去了;有的生怕吃虧:聽雇主說工資沒的漲就拒絕,豈不知那是雇主在試探,不怕吃虧的當月就增加了工資;有的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想讓雇主休息日自己帶孩子,給她時間去做鍾點工再掙一份錢,最後連現有的工作也丟掉了;有的舌頭長:與雇主左鄰右舍的保姆一起傳話嚼舌,把雇主的家事張揚出去;有的耍小心眼:反正這些活永遠也幹不完,就磨洋工拖時間;有的讒:總是做自己愛吃的那種菜,吃得雇主再看到那種菜就反胃,或半夜到冰箱找吃的,到後來隻好采取減肥措施;有的懶:撥一撥動一動,既不會主動想也不會主動做;有的貪小便宜:有一個老保姆總是利用到市場買菜之機,做點兒手腳,賺個仨核桃倆棗,不過這種心態潛移默化地貫穿在她的教育中,使她的孩子也沒有大出息,現在都是普通的打工仔,而一個明確表示不賺這種錢的老家政工的兩個孩子卻全部上了大學。
更可笑的是,有的老家政工如果看到公司裏待崗的家政工多,怕影響她的上崗——因為新手工資低,思想單純好支使,被雇主選中的概率高,出於小農那種狹隘的心理和小市民的小狡黠,會用雇主如何刁鑽苛刻,雇主的孩子如何蠻橫,老人如何羅嗦不講理,工作如何勞累,如何頓頓吃剩飯,如何沒有人身自由等情況來嚇唬新來的家政工。唬的新來的一愣一愣的,還沒分配過就嚇的打道回府了。她們不懂人太少也不好分配的道理,就像一個商店,隻有商品琳琅滿目,顧客才願意進門,而商品屈指可數時,顧客往往連進也不願意進的。很多雇主打電話來谘詢時,往往要問一句你們那裏有多少人,如果人太少,他們認為沒有挑選的餘地,就不想來了。可這些頭腦簡單的家政工不會那麼周到地思考問題,有時聰明反被聰明誤,人越少越分不出去。
但不管她們有多少毛病,她們至少維護住了自己的尊嚴。在人欲橫流的鵬城,她們不為歪門邪道所動,堅定地朝著既定的目標努力:打工掙錢。在打工生涯中,她們也會察覺到人與人的不同,文化水平低的麻木一點,覺得命中注定你享福我受窮,文化水平高點兒的會產生心理落差,覺得命運不公平。但不管內心是怎樣想的,有一點兒都是一樣的,即當保姆並非發自她們內心的熱愛,而是一種無奈,一種生存的需求。由於年齡、學曆和自身條件所限,她們隻能選擇這種工作,用她們自己的話來說,是“看在錢的份上”。所以,能達到雇主基本滿意,就是不錯的家政工了。在家政服務這個行業裏,愛崗敬業是個很難達到的境界。
這是一個專為解決別人的困難而存在的群體,使用她們的雇主很少會想到她們也需要別人的關心和體貼。然而,在這個寓意團圓的節日裏,別人想不到,作為她們的娘家的家政公司卻不能忘記她們。
團聚不可能,節還是要過的。高真早在幾天前就和吳冷蘭一起到超市買好了雞鴨魚肉啤酒等,這天又多買了一些菜。那些待崗的家政工、晚上不管飯的鍾點工共七、八個人,通通上陣,燒出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宿舍那間小小的客廳被塞得滿滿的,大家舉杯共慶中秋節。也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杯,就是那種一次性杯,幾瓶啤酒就讓這些女人喝得酣暢淋漓。高真祝她們掙更多的錢寄回家去,吳冷蘭的祝詞有點兒不近人情,卻很有道理:
“我希望每次過節都隻有我跟高經理兩個人,而你們都在雇主家,畢竟雇主家的飯菜要更豐盛一些,也說明公司的雇主多,你們都在崗位上。而在這裏的人多,看上去熱鬧的很,但卻說明公司不景氣,沒有雇主,大家都分不出去。”
大家想想是這個道理。
吃完喝完,一齊湧出去看月亮。正逢火星大衝,又圓又大的月亮旁邊有一個光線很強的亮點。報紙早就宣傳:今夜有兩個月亮,但那個亮點怎麼說也不能與月亮相提並論,不過能用肉眼看到如此明亮的火星,也是這個世紀的人的福分吧。據說,這是5萬多年以來最近的一次“火星大衝”天象。這些天,地球與火星距離將達到55756622千米,火星視直徑25′11″。這樣的“火星大衝”在公元前55534年發生過一次,而下一次則要再過284年。想一想284年得過幾輩子啊。
秋高氣爽應該是滿天繁星才是,但全都被地麵的光汙染給湮沒了,隻有火星伴著月亮孤寂地懸在空中。
高真、吳冷蘭等一行人,順著公司後麵城中村的便道,往能看到月亮的街邊花園走時,一路上發現好幾家商鋪外麵擺上了祭壇:一張方桌上擺滿了水果、月餅、臘肉、雞蛋、魚等,還有金箔紮的金山,折成元寶狀的燒紙,又粗又大的紅燭,有一個桌上放著八音盒的機械音樂增加熱鬧氣氛。
吳冷蘭覺得好奇,駐足細看,發現水果、月餅都不止一種。問了一下設祭壇的老板,說這是個講究,水果要五樣以上,月餅要三樣以上。為了湊數,有一家把烤麵餅也祭上了,老板說這是他們自己烤的,更有誠意。還有一家擺上了一個直徑約有一尺的米粉月餅,問也是自己做的嗎?回答是買的。
原來,這是當地人的風俗:八月十五祭月亮。過去都是月上中天時祭起,第二天黎明月落時才收。現在為了照顧上學上班的人,月亮剛一升起就祭,半夜就收了。看來,風俗也要跟著時代走啊。
每個祭壇前麵都有個墊子,不斷有小孩子跪上去磕幾個頭。每個祭壇周圍,都會有幾個小孩子提著紙燈籠跑來跑去,那些有三、四個孩子的一般都是潮州人。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在這裏似乎不起作用,媒體似乎也持默認態度。報紙上登了一幅反映人們喜氣洋洋選購節日食品的照片,居然拍的是一個有三個孩子的五口之家。
回到公司,辛國美問吳冷蘭,到八月二十三還有幾天?吳冷蘭漫不經心地回答今天是十五,到二十三還有八天唄。可過了幾天,辛國美又來問到八月二十三還有幾天,吳冷蘭就留了個心眼:
“八月二十三是什麼日子,你這麼關心?”
“是我的生日哎!”
怪不得辛國美如此關心這個日子,吳冷蘭不無感慨地想:人總是需要關心的,不是被別人關心,就是自己關心自己。即使是辛國美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也在用這種方法暗示她渴望得到關心。於是,吳冷蘭與高真商量,正好中秋節買的魚、肉還沒吃完,再買點兒食品,咱們給辛國美慶賀一下生日吧,沒有文化的人生活特別單調,既然你常說進了家好的門大家就是姐妹,咱們就讓辛國美感受一下姐妹情吧,也給她的生活增加點兒內容。
高真讚同吳冷蘭的提議。
吳冷蘭悄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辛國美,並囑咐她先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別人,因為以公司的名義為家政工慶賀生日還沒有先例,以後可能也不會有。是考慮到她的那份工作特別辛苦,工資又那麼低,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慰籍吧。
但辛國美那簡單的頭腦根本理解不了吳冷蘭說這些話的意思,她隻是知道公司要為她過生日了,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特意給她過一次生日。出嫁前,女孩的命在農村跟草一樣賤,家裏的人幾乎都忽視了她的存在;出嫁後,前後兩個丈夫除了晚上能想到她外,其它時間對她也是不聞不問,特別是又生了個女孩,在婆家更成了可有可無的人,不到幹活的時候,誰也想不起她來。現在,在這個遠離父母親人的地方,卻有人如此重視她,要破例為她慶祝生日,她激動的心裏怎能藏住這個喜人的秘密。第二天早晨,吳冷蘭通知鍾點工們下班去宿舍時,大家都知道是要為辛國美慶賀生日。
晚上六點,吳冷蘭送走一個客戶,把電話轉移到宿舍,然後找出照相機,匆匆忙忙跑到早已物色好的一個西點麵包房,讓他們精心製作了一個生日蛋糕。她認為辛國美來自農村,又有著那樣一個家庭,連想著為她過生日的人都沒有,更不可能有誰給她買一個生日蛋糕。其實,吳冷蘭給別人買過無數次生日蛋糕,真正屬於自己的也不曾有過。在這裏,盡管月薪隻有幾百元,但既然是自己提議的,就應該讓它辦得圓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