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絕穀重生(1 / 3)

時近三更,月清如水。

常寧城北門偏西的城牆上,在兩塊青石之間,四隻磚對疊,上麵放著一隻瓦壺,壺下置有鬆枝,三五火舌漫舔,壺水無人自沸,輕輕地散發著嗤嗤之聲。

這時候,一條修偉的身形,悄沒聲息地,翩然飛臨。

來的是一位年約雙十,麵如冠玉,雙目隱蘊神光,英姿煥發,身穿天藍綢衫的俊美少年。

司馬玉龍在瞥見了兩塊青石,以及青石之間的水壺之後,臉上喜色頓露。

他四下打量了一眼,便選了下首的一塊青石坐下,同時伸手向前,意欲將鬆枝向前稍微推送一把,’手甫觸及鬆枝,他忽又倏然縮了回來,同時霍地立起身來,一麵轉身西邊,一麵出聲致歉道:“想不到老前輩已先玉龍而來。”

兩丈開外的城牆上,這時正有一人迎月含笑而立。

來人也穿著一件天藍綢衫,看上去,約摸三旬出頭,眉如劍,目如星,鼻梁挺直,唇角微微勾沉,於英俊中,別具一種哲人的深沉風度。

來的是約會的主人,尚心士!

尚心士微笑頷首,一麵漫步而至,一麵揮手示意司馬玉龍坐下。

尚心士在另一塊青石上坐定後,先將鬆火扇熄,彈去殘枝餘燼,然後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巧的錦盒,抓出一撮清香的茶葉,掀開壺蓋,撒放壺中,又將四塊泥磚分成兩組,豎成兩個丁字形,再從杯中取出兩隻以竹紙包著的細瓷玉杯,分放青磚之上,先為司馬玉龍斟了一杯,再為自己斟上一杯。

司馬玉龍連忙欠身道:“您老人家請吧,折煞玉龍了。”

“能為五行掌門人斟茶,正是老夫的榮幸呢!”

尚心士說著,爽朗地哈哈一笑,神態之豪放脫俗,完全回複了雷溪客棧中的司馬玉龍初次見到他時一樣。

茶盡三盞齒留餘芳,俗塵為之盡消。

二人相對沉默了片刻,尚心士偏著臉緩聲道:“仇誌……就是我……少俠,你……成功了。”

司馬玉龍慌忙起身拜倒,恭聲道:“五行本代掌門人,晚輩司馬玉龍叩見仇老前輩,謝老前輩大義成全,並請老前輩寬恕日間不敬之罪。”

我們這位身係整個武林安危的一代奇人仇誌大俠,他見司馬玉龍以大禮重新相見,並未有所遜讓,隻在司馬玉龍拜畢之後,正過臉來,點點頭道:“孩子,你起來……你目下身為一代掌門,如此相見,實乃太過……不過,老夫與爾祖五行異叟相交有年。情逾同門,且老夫行年近百,為了令你安心起見,受你一禮也好……孩子,坐下來吧。”

司馬玉龍聽得心頭一凜,肅然起敬,又是一揖,謝了賜坐,這才正襟坐下。

老人他看上去雖是那樣的年輕,但如天山毒婦跟南海一枝花一樣,我們並不能為了他們年輕的外表而不敬之以老老人點點頭又道:“我們以後相處,可以隨便些……你們五行門風尚如此,大義不苟小節不拘……老夫無所謂,爾祖泉下有知,見你構嚴過分,定然不喜。”老人微微一笑,肅容又道:“至於說日間之事,嚴格說來,應屬老夫不是……”老人微微一歎,聲音漸低:“但是,老夫……孩子,你知道的……也有難言之隱。”

司馬玉龍低聲應道:“是的,老前輩,玉龍知道。”

“但現在一切都成過去了!”老人微喟道:“這真出乎老夫意料之外,老夫自信當今之世自爾祖五行異叟作古之後,已無人再知老夫行蹤,縱能有警覺,也絕對無法對老夫妄想左右,想不到五行一脈,英才代出,公孫民接長五行門數十年,門風不墮,有榮無辱,如今,到了你,愈見光大之可期”

“但願前輩念及先祖情誼,續賜提引。”

“一念之左,煩惱滋生。”老人又是一聲輕喟道:“老夫遁世數十寒暑,早就修至心如止水,心如死灰的境界,這次,隻因天地幫主金蘭係出身五行,為慰爾祖泉下之靈,想從暗中給予指點,早清彼孽,詎知庸人自擾,平惹是非沾身。”

司馬玉龍惶恐地道:“玉龍罪該萬死。”

老人搖搖頭道:“孩子,你誤會了,老夫並非抱怨你呢!日間,老夫那樣做,有著甚多原因。第一,老夫妄圖力挽天意,隻要推脫得開,總想置身事外。第二,你的機智遠較老夫預估者為高,因之老夫想再試試你的毅力,看你是否會因難而退?第三,老夫已知你習得了先天太極神功,但火候如何甚為老夫關心,是以正好藉機查考一番。最後,你說出你已在花娘子麵前立有重誓,老夫便暗歎事成定數,已非人力所能回避的了!”

“玉龍孟浪,跡近狂妄,甚感愧作難安”

“關於這一點,你似應自負,但你那樣做,純係激於公義,也可另作別論,不過,事成過去,重提無益,孩子,你倒是告訴我,你的先天太極神功跟誰學來的?”

司馬玉龍敬答道:“華山上代掌門人,梅叟他老人家。”

老人訝道:“梅叟?”

“是呀,老前輩!”司馬玉龍解釋道:“梅叟他老人家生性淡泊,這一點,您老人家當較玉龍更為清楚。梅叟早於數年前即已傳位於女弟子梅男,引身閑退,漫遊名山大川,以送野鶴之誌,太極圖係無意得自嵩山逍遙穀,玉龍巧遇,得幸領授。”

老人輕唔道:“這樣說來,那該是太極式原本了。”

司馬玉龍道:“您老得的是副冊麼?”

“是的,”老人又道:“孩子,你能說說正本的形式嗎?”

“正本除了一幅太極原圖外,僅有全部心訣及少許參坐姿式跟三五運用變化。”

“沒有任何論注?”

“沒有。”

老人點點頭道:“這樣說來,老夫算是比梅叟更為幸運些了。”

副冊會強過正本?司馬玉龍疑忖著,有點不解,但又不便輕易啟口發問,隻是以詢問的眼光望著老人,等待解釋。

老人望了他一眼,點頭道:“正副冊大致相同,但副冊上另附有甚多注解,同樣一種武功,如將正副冊分交二人,得正本者不但悟性要高,即令於短期內就能通盤領悟,其最終成就也將較得副冊者緩慢而稍遜。”

“原因何在呢?”

“正本與副本,均傳自道士潘師正,”老人道:“因這種武功是一元大法的支脈,潘師正可能出身武聖門下,或與武聖門下有著深切淵源。”老人微頓又道:“據老夫判斷,潘師正大概怕正本遺失,故將正本收藏起來,僅抄副冊輾轉相傳於門下,副冊由於輾轉相傳的關係,上麵便多了曆代修習者的心得,積久成帙,那些心得皆是一代秘言,珍貴無價,為副冊平添無限光輝,後人循而習之,事半功倍,未經刪增的正本,又怎能與之比擬呢?”

司馬玉龍聽了,恍然大悟。

老人目注司馬玉龍,問道:“自見你昨夜與老妖過手,以及今天與老夫拆了一招之後,老夫斷定你對先天太極式隻知道了兩種功能,一是消解來力,二是反震來力,是不是?”

“正是這樣啊!”

老人搖搖頭道:“差太多了,差太多了。”

司馬玉龍驚問道:“難道它還能更進一步?”

“是的,它還能更進一步!”老人點頭道:“假如先天太極神功隻能做到前麵兩點,它的可貴處,也就未免太過有限了,孩子,你知道的,隻是這種玄奇武學的王道一麵呢!”

司馬玉龍脫口低聲驚呼道:“王道?正是呀!它不正是一種王道的武學麼?”。

老人微笑道:“怪不得你昨夜要受製於老妖了。”

司馬玉龍赧然地道:“老妖很機警,玉龍無機可乘呢。”

“這是老妖好運罷了!”老人笑道:“如你懂得如何發揮先天太極的最高威力,老妖怕不早就窘態畢露了。”

司馬玉龍霍然起身長揖道:“敢請老前輩不吝賜教。”

老人頷首笑道:“坐下來,孩子,老夫如不教你,召你來此又是為了什麼呢?好,坐下,聽我說,現在,你所困惑的,便是對方始終不以真力相向,而你便有英雄無用武之處的苦惱是不是?”

“是的,老前輩。”

老人微笑道:“俗語說得好:求人不如求己!你何必一定要等別人的來力呢?你自己不是也有嗎?”

“那豈不成了兩下全憑真力樣拚?”

“似是而非。”

“玉龍不懂。”

“原圖上可有一式兩掌相對的姿勢?”

“唔……有的”

“那是什麼意思?”

“不是指太極生兩儀嗎?”

“大錯而特錯了!”老人道:“這樣說,僅是就式解式,但你如見過副冊上的注解,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唉,孩子,你知道這一式之被悟透,曾費去多少前人的心血啊?根據副冊記錄,它是第七代一位名叫全非子的前輩苦參了十五年,才得到個中真諦,這一式叫做‘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是的,孩子,你看到過一種愈彈愈高的綿體物質嗎?且把它當做我們本身的真氣吧,你以左掌吐勁發向右掌右掌發向左掌也是一樣右掌施以反震,像我們太極真氣反震敵人。一般,左掌受震,如法炮製,這樣,一次往返,勁力可增一成,循回不已,真氣彌溢於周身,身形所至真氣隨之,似守實攻,敵欲攻,虞我反震,敵欲守,勢所不能……孩子,你還能說先天太極式隻是一種王道武學不?”

司馬玉龍頓然大悟。

他低頭回味了好半晌,這才抬頭囁嚅地道:“謝謝老前輩,晚輩完全領悟了……不過,關於今後花老前輩那邊……還有,花老前輩為什麼這樣辛苦的……請老前輩別見怪……這些事,晚輩也許不該問。”

“孩子,你縱不問,我也會說呢。”老人喟然歎道:“人,誰都會有一段年輕的時候,老夫這段公案正是年輕人極易輕犯的錯誤,這種錯誤一經造成,常能令人痛苦一生,唉唉,我老了,我的錯誤既已造成,本沒有什麼值得說的,但如能今未來的年輕人不再蹈此可怕的前車之轍,為來生多種一點善因也好。”

老人說到這裏,微微一頓,抬臉朝司馬玉龍悠然問道:“孩子,老夫跟三色老妖之間的一段恩怨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點點。”

“誰告訴你的?”

“衡山派老前輩,了了上人!”司馬玉龍說著忽然心頭一動,強定了一下心神,若無其事般地向老人淡淡地反問道:“老前輩,您老跟他老人家過去有過交往嗎?”

老人搖搖頭,緩聲道:“沒有我們雖是同一個時代的同道,卻始終沒有碰過麵,我知道他,他也可能知道我,我知道的他,極為有限。但老夫相信,他所知道的老夫也絕不會太多,孩子,是這樣的麼?”

“您老猜對了。”

“六十多年前,白山黑水一帶,三色老妖的門下和黨羽,無惡不作,遍地皆是,而老妖意猶未足,竟然單槍匹馬地闖到中原來,倚仗著一身詭絕的武功,視中原武林如無物,就當老妖在中原武林耀武揚威,大肆殺戮之際,老妖的故鄉老巢,黨羽門下,卻給一位去自中原,臉蒙罩紗,自稱仇誌的年輕快士,掃蕩殆盡。”

老人說至此處,朝司馬玉龍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了了上人所告訴你的,是不是這些?”

司馬玉龍聽了,心頭不禁突突在跳動起來。

“幾乎是一字不易”他脫口低聲驚呼道:“老前輩,您,您怎知道的?”

司馬玉龍話說出口,頓感冒失,心下頗為後悔不安!但老人卻平靜地笑答道:“這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呢,孩子?這是那個時代,人所共知的一點啊!”

司馬玉龍哦了一聲,心頭是既感釋然,又感悵然。

流螢點點,月潔如洗。

夜,很靜,也很美,但卻有些落寞蒼涼。

沉默了片刻之後,老人為自己麵前的空杯斟滿了茶,飲用了一口,微喟一聲,又繼續道:“談到老夫跟南海一枝花之間的這段公案,就不得不先自三色老妖身上說起。是的,沒有錯,在六十多年前,去白山黑水的,就是老夫我!跟武林中傳說的完全一樣:我幾乎殺光了老妖的門下和黨羽後來方知尚有一人重傷未死。”

老人又道:“要說這事曾帶給老妖無比的痛心和刺激,我承認,因為那是的的確確的事實。如再說老妖因而對我姓仇的結下不世深仇,也在情理之中。我姓仇的既然敢做,就敢擔當,我當時早有成算在胸,隻要他老妖有能耐找上了我,憑武學了斷,我姓仇的,決不回避!”

老人臉色一整,又道:“孩子,說到這裏,我必須先解釋一點:老夫當年,雖然有著一般年輕人的好勝之心,但絕不同於老妖的天性嗜殺!同時,老夫之所以那樣做,也並非自以為當年在武功上的成就一定在老妖之上,所以沒將老妖放在眼裏。如果你問我究竟為的是什麼?孩子,我可以用一個最簡淺的例子來說明它,就像你今天舍命對付聲威浩壯的天地幫一樣,一切緣起於我們是一種將是非黑白分得太清楚,看得太重要,無法稍於容忍,似愚似直的武人!”

“所以說,站在我這一方麵而言,雖然是為的武林人公義。公益,問心無愧,但如果老妖於事後以武人了斷恩怨的正當方式找我姓仇的報複,老夫縱落個身敗名裂,除自怨學藝不精,咎由自取外,也絕無話說,因為那是人情之常,誰處在老妖的地位,誰都可能那樣做,誰也都應該那樣做!”

“難道老妖沒有那樣做麼?”

“他做了,”老人恨聲道:“但他用的是人間最為卑劣的一種手段!”

司馬玉龍失聲道:“老妖他怎麼了?”

老人被司馬玉龍如此一問,星目陡張,雙目中射出兩股帶芒冷電,冷笑著在司馬玉龍臉上迅速一掃,直掃得司馬玉龍心神一凜,幾乎打起寒戰來。尚幸那種懾人的神光稍現即隱,旋即自老人雙目中消失。老人緩緩垂落眼皮,搖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這才以一種帶有蒼涼意味的音調苦笑著道:“孩子,你是問老妖他怎麼做的麼?唉……但願你能相信……

更希望這是老夫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自己向他人剖自所說的話……唉,老妖他怎樣做的呢?……他太卑劣了,為了私仇,他竟退著一時的口舌之快,輕輕易易地將兩個年輕人的一生幸福毀去了……那兩個人便是花娘子和我!”

“啊?”

“直到數十年後的今天,花娘子和我雖然都仍活著,但苟活了數十年的,隻不過是兩具有血有肉的軀殼罷了,兩顆心之間的信賴、尊敬、以及無數的青春,則早在數十年之前,便已一去不再地永遠死去了!”

“老妖在您倆之間製造了誤會?”

老人點點頭,偏臉望向遠方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