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兩岸深情(1 / 3)

夜未眠的玉芹照樣按時上班了,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當她走到工廠大門口時,全身一陣不寒而栗,兩條腿好像千斤重似的,這時正是上班時間。往日,人們都是熱情地向她打招呼,或者和那些女工們有說有笑地邁進工廠大門,並肩朝車間走去。而今天,人們看到她都遠遠地躲著她,甚至連車間那些十分熟悉,十分要好的姐妹們看到她,也把頭一低,加快腳步,離她而去。還有的工人,邊走邊交頭接耳,指手劃腳。在工人中間,她好像成了瘟疫。她猶豫了片刻,努力振作一下自己,走進大門。這時傳達室的老韓站在門口,玉芹一抬頭,正遇上老韓那雙善良的目光。她剛想躲開他的目光,老韓仍像往常一樣向她打著招呼。?

“玉芹姑娘,來了!”老韓用他那濃重的山東話說。?

老韓瘦高個子,50歲上下,當年是八路軍裏的炊事員,小時候家裏很窮,沒有讀過書,在部隊學了點文化,認識了幾個字。因為玉芹和她女兒同年生,就視她為自己的女兒。自從他認識玉芹以來,每天上班時,隻要他看到玉芹,總是用這句帶著長輩口吻,向她打招呼。玉芹自然感到特別親切,每當此時,玉芹總是說“韓大爺,你辛苦了。”?

然而,今天玉芹看著老韓,好像他的目光也與往日不一樣,她想對他笑笑,勉強把那句老話說出來,可是臉上的三角肌像僵直了似地,無法收縮、展開。而她又拚命想用力迫使它笑起來,這樣一來,反倒把自己的麵部表情弄得十分尷尬,以至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玉芹姑娘,你……你怎麼了?”老韓吃驚地看著她。?

“韓大爺,沒……沒什麼?”玉芹低下頭,那雙幹澀的眼眶裏滾動著晶瑩的淚花。?

玉芹迅速地進了大門,頭也沒回地走了。她想,也許韓大爺還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的事,假如他知道了,說不定也會像那些工人一樣,像躲瘟疫似地躲著她。玉芹本想站下來和韓大爺說幾句話,說不定也能得到點什麼關於她的消息,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害怕自己的行為連累了韓大爺。

玉芹心裏很亂,頭腦裏沒有任何主題,腳下邁著雜亂的步子,但是她仍然如同往常一樣,習慣地朝車間走去,當她踏進車間的大門時,一雙雙奇怪的目光向她投過來,頓時她看到不少工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她的心突然懸了起來,頭腦刹那間清醒了許多,這時她才恍然大悟,這裏已經沒有她的崗位了,今後她的工作是打掃女廁所!現在她已經完全明白了,人們那奇怪的目光中包含著什麼,她竭力排除那些荒唐而又危險的意念,讓悲痛的思潮吞沒所有的希望和僥幸。?

她站在這裏停留了一會,望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車間,看看那一雙雙驚奇的而輕蔑的目光,想想這些曾經朝夕相伴的工人姐妹們,她一句話也沒說,懷著依戀的目光,離開了。?

新的崗位在哪兒?新的工作是什麼?她邁著艱難的步伐不知往哪兒走去,誰是她的領導,又怎麼樣開始工作?她不知道。南京解放,新中國成立,她參加工作,她是那樣興奮,那樣激動,後來她進了速成中學,學習初中數學,開始不知是咋回事,不少人都為此而退卻過,她沒有怕,隻用短短的時間,攻克了難關。後來進了紡織廠當車間副主任,她不知道官是怎麼當的,但她是那樣興奮。一切都成為曆史了,每一個人一生中都有他最輝煌的時候,也有人生的低穀,但卻沒有人像她這樣在突然間跌入萬丈深淵。?

從此之後,她的生活空間便是那幾平方的女廁所,那是女人們專門排泄的地方,是女人們不願意逗留而又必需去的地方,也是女人們說髒話的場所。按習慣,通常情況下這裏的清潔工戴著髒兮兮的口罩,穿著破舊而且不整潔的白大褂。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拿著光禿禿的掃把。在人們眼裏,好像這樣的人全身都發出臭味似的。?

出了車間,玉芹覺得自己已經掉進萬丈深淵,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這樣一個諾大的工廠,卻容不下她一個女人。新的工作崗位不知從哪裏開始。她在那裏孤獨地站了很久,決定去找那個打掃女廁所的中年婦女。這個中年婦女,大約40多歲,她在上廁所時經常碰到她,她從來對她都是不屑一顧的。而她總是不緊不慢,對於任何女人進了這間散發著嗅味的地方都是旁若無人的。她的臉始終被那髒兮兮的口罩遮住大半,誰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的,誰又需要和她打交道呢?還怕廁所不給進。現在,玉芹隻好硬著頭皮去找她,也許她就是自己未來的領導!?

第一天的工作,她不知道幹了些什麼。下班後,她在廁所外麵的水池旁反複地洗了洗,把那還沒有弄髒的口罩裝進工作服的口袋裏。然後用力在身上撲打著,又把衣服拉到鼻子前聞了聞,害怕人家說她身上有大小便的臭味。?

她不再像過去那樣總是忙碌到最後,把接班的人全都安排好了,才滿意地離開車間,然後匆匆在夾在趕公共汽車的人群中。現在,她站在廁所外麵,沒有一個人,工作空閑,下班了也無需向任何人打招呼,她可以隨時離開。憑著她的感覺和記憶,上班的人該來了,下班的工人也該走了,她一個人朝大門口走去。她不想見到任何人,害怕看到那些熟悉的麵孔,害怕看到那些帶著嘲諷的目光,害怕看到那些交頭接耳的議論。甚至走到大門口也想躲開韓大爺的視線。?

“玉芹姑娘!”韓大爺的聲音又在她的耳邊響起來了。她慌張地抬起來頭,隻見韓大爺站在傳達室門口,他那和藹的目光和過去一樣,像父親,像長輩。?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不再像早上那樣難堪和尷尬了,微微露出點笑意,但這種笑是苦澀的,她停住腳,說:“韓大爺,有事嗎?”?

“姑娘,你過來!”韓大爺低聲說。?

玉芹朝傳達室走去,她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衣服,唯恐身上沾上大小便似的,覺得韓大爺和她自己都有點不正常。她走進傳達室,覺得這裏多麼幹淨啊!雖然門敞開著,但是多麼溫馨又多麼帶著生活氣息啊!不像女廁所裏冷冰冰的,發出一種怪嗅味。?

“姑娘千萬要想得開,流言這東西能害死人!”韓大爺神秘地說,“俗話說,‘三人如狼’,三個人就能像狼那樣把人吃了,何況那麼多人呢!”?

玉芹愣住了,她看著韓大爺,心想,這事連韓大爺的耳朵裏都傳到了,說明這上千人的工廠已經人人皆知了。難怪人人看到她都是一種怪怪的目光,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她。自從她出事以來,韓大爺是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沒有把她當作“怪物”的人。她頓時感到一股暖流從心髒流向全身。眼眶一陣濕潤,喉嚨好像被一種什麼東西堵住了,隻是說不出話來。

向韓大爺連連點頭,但是她努力克製住自己,不讓苦澀的淚水流下來。她不知道人們到底是怎樣議論她的,是把芝麻說成西瓜呢?還是把西瓜說成冬瓜呢?她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訴韓大爺,但是韓大爺並未提及什麼事,她無法開口,也無法把這層薄薄的窗紙捅破。?

“孩子,世間的事太複雜了,人們常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韓大爺說。

“等著吧,時間過去了,問題也就過去了,總之,天是塌不下來了的。”?

玉芹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心裏酸酸的,她隻能用點頭來表示感謝老人家對她的安慰,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如同一尊雕塑。?

“孩子,回去吧!天不早了,路上多小心!”?

玉芹含著淚,離開了韓大爺,如同一隻無頭蒼蠅在大街上亂撞,幾次都險些被汽車撞倒,駕駛員衝著她大聲嗬斥,罵著不堪入耳的粗話。?

家裏冷冷清清的,全家人沒一點歡樂,女兒也不敢像往日那樣大喊大叫,桂氏雖然還在勉強做點飯,但是那是為了孩子,自己卻咽不下一口,丈夫沒回來,這個家就如同一棵大樹倒了。玉芹在廠裏經受了一天的痛苦折磨。回到家裏,這種氣氛同樣讓她痛苦萬分,她忘記了自己的悲傷,提心吊膽地惦念著父親。?

一個星期過去了,父親回來了,全家人頓時歡樂起來。桂偉達拖著疲憊的身體,他那黑白參半的胡子長長了,有點像用久的板刷子,蓬亂的頭發,一下子增添了不少白發,臉上的顴骨明顯突出了,人瘦多了。進了客廳,往那張磨得發光的舊木椅子上一坐,往日精神抖擻的人,陡然間如霜打似的。?

全家都不願提什麼事,桂氏忙著做飯,玉芹拿過煙袋裝上一袋煙,玉陵忙劃著火柴。桂偉達一聲不吭地大口吸著旱煙。寧寧抱住外公的腿,桂偉達放下煙袋,輕輕地抱起外孫女放到腿上,把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裏,寧寧摸著外公的胡子說:“外公,胡子好長喲,刺人!”?

“外公老了……”桂偉達沒有說下去,把寧寧的小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

桂氏端上兩盤菜,玉芹拿來酒杯,這是玉芹和母親講好的,父親回來後讓他喝點酒壓壓驚。?

桂偉達沒吃一口菜,連連喝了三杯酒。?

多少天來,全家如同驚弓之鳥,這天晚上全家人雖然不像過去那樣無憂無慮,但是這是多少天來從沒有過的一餐團圓飯,首先在孩子們的臉上看到了天真的笑容。?

晚飯後,孩子們都各自睡去了,玉芹打好洗腳水,桂偉達把雙腳放在熱水裏說:“今天要好好泡泡腳,七天了,沒有洗腳,沒有脫衣服,哎!”?

玉芹蹲在地上,默默地給父親揉著腳,一陣心酸,淚水滴在腳盆裏。父親快50歲了,還為自己遭受如此災難,心裏感到說不出的內疚,無法表達的歉意。?

桂氏坐在床邊,憤憤不平地說:“蠻不講理,憑什麼把人關了七、八天!”?

桂偉達歎了口氣,說:“連我自己也給搞糊塗了,我做什麼壞事了?哎,我真的是說不清楚了!”?

玉芹一句話也沒說,慢慢地把水撩在父親的腳上,她想安慰父親,可是心裏沒有一個詞。

好像自己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行。

“玉芹,你現在怎麼樣了?”父親問。?

玉芹目前最怕涉及到這個令她心驚肉跳的最敏感問題,父親的話尤如利劍一樣刺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父親,她不願意把自己的苦難告訴全家人,不願意父母為她的事而傷心,她寧願有淚自己偷偷的流,也不願意讓年邁的父母再在受傷的傷口上撒把鹽。?

玉芹沒有抬頭,低聲說:“爸,我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