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皇朝甬道在柔柔的燈輝下仿佛沾染了幾許的詭異,不遠處,刺耳的神鴉聲突兀地響起,似乎宣示著漫漫長夜裏的上垣宮又有什麼性命即將消殞。甬道的盡頭,在兩盞玻璃繡球燈的照映下,一身玄白色宮監長袍的青年緩步走來,柔和的光落在他神情素淨的臉上,竟頗具幾分書生的儒雅氣。而那雙精明睿謀的眼睛在望向前方一座破落的院落時,目光卻忽地冷沉起來。
他遲疑地頓下腳步,前麵提燈的兩個宮監不禁疑惑地回頭看著他。他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又徑直走向了院門,隻是臉上淡漠的表情添上了一絲謹慎,輕叩了幾下門扉,輕聲,“開門,我是崔明勳,來接歐陽藍昕去為陛下守夜。”
郝嬤嬤打開院門,看到來提人的竟是顯赫內廷的內侍省常侍大人,驚愕下,連忙笑臉相迎,將他請進院內。崔明勳厭棄地不願進屋等,郝嬤嬤隻好命小太監搬來扶椅,奉上香茗,討好巴結一番。
內侍省統領宮廷內部事務,常監一職乃內侍省之首,以崔明勳的地位,自然視郝嬤嬤之流如螻蟻一般。對於她的殷勤,不過是冷冷地受用著,嘴上依舊不耐地催促盡快把歐陽藍昕帶出來。
小屋裏麵,李嬤嬤和周嬤嬤聽說有人催了,忙亂地把半昏迷的藍昕從浴桶中拉出來,匆匆為她換上了一件低等宮女穿的窄袖藕絲長裙,上套紗綠半臂,又用烏木發簪在她頭上綰出簡單的螺髻。待收拾妥當,連搖帶晃著弄醒了她,推搡著送出門外。
崔明勳低頭抿了口茶,挑眉瞧時,差點愕然得把茶吐回了碗裏,驚訝道,“這是歐陽藍昕嗎?”雖說這三年來,他甚少見到這位“與世隔絕”般的**之主。可是印象中的她,也是個秀美如蓮的女子,但眼前的人麵色煞白,形容枯槁,別說是大舜的皇後,怕是連個貧家村婦都不如。
“沒錯,她就是歐陽藍昕”,郝嬤嬤扶穩了她,免得她這麼弱不禁風地倒下去給自己惹來麻煩,笑著撇清道,“她是主子當慣了,我們也沒有把她怎麼樣,不過才幹了半天的活兒而已,她就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了。”
“是嗎?”崔明勳冷哼了一聲,他從七八歲時就已經入宮了,十幾年間,對於宮裏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早就見得太多了,瞧著歐陽藍昕幹裂發白的嘴唇,額上還不住地有冷汗冒出來,也能約莫猜出是受了什麼樣的折磨。他清了清喉嚨,冷睨了郝嬤嬤一眼,“世事難料,誰也保不住一時失勢的人不會東山再起,後/宮亦是逃不出這個道理”,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凝重而嚴肅。
三個老嬤嬤聞言,臉色霎時一慌,低頭不敢再說什麼。
崔明勳也不屑去多多提點這些目光短淺的女人,喚來隨行的兩個宮監,攙扶好藍昕,領著他們自顧自地去了。留下三個老嬤嬤麵麵相覷,不解他剛才的話裏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意思。
去日居殿的路,不過半裏有餘,但就是這麼一段不算長的距離,可在藍昕看來,漫漫無際得仿佛要磨盡她最後的一點生命。她心力憔悴地由宮監架著胳膊向前走著,毫無知覺的雙腿拖在地上,每走一步,腳尖就在堅硬的石板路上磨一下,不知不覺間,夜色中的甬道上劃出了兩道淺淺的紫紅色的痕跡,那是她被磨爛的腳趾,血滲透了足履留下的。十趾連心,錐心的疼卻在她蒼白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痛苦的神情,此刻即便是腳甲掀翻、腳骨折斷,她都麻木地沒有感覺了。
走進殿門前,崔明勳特意停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沉靜無波的瞳中難掩一絲不解的詫異,若是換做其他剛烈的貴族女子,遇上這種遭遇,為了維護最後的一點尊嚴,應該早就自行了斷了吧。可是,她依舊死撐著,就算顏麵掃盡,受盡淩辱,卻始終逆來順受著,不曾反抗,也不曾輕生。是怕死?是貪生?還是……另有他謀?
崔明勳審視著她臉上緊咬嘴唇的倔強,平整的眉額微微蹙起,他是皇帝最後一層保護,絕對不允許絲毫不安定的因素穿破他的範圍,可眼前這個將死之人根本談不上是危險,但為何他的心就是緊繃著放不下來呢?一貫清冷的目光已蒙上了少許的警惕,背身轉回頭,快步穿過了殿門,徑直走向後殿皇帝就寢的暖閣。
“陛下,歐陽藍昕帶到”,他輕敲了一下門,恭敬稟道。
“讓她進來”,皇帝的聲音傳出來,伴著沉重的喘息。
崔明勳輕輕推開了門,回頭對兩個宮監使著眼色,二人將藍昕送到門口便退了出來。沒了扶持,藍昕踉蹌走了幾步,抓著門扉才沒有倒下去。
崔明勳細心地注意到她的腳似乎有問題,低眸,才發現半截足履都是血。她居然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忍了過來?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這麼隱忍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微皺的眉結不禁又緊了緊,低聲問道,“你自己可走得進去嗎?”他真是擔心,她連走到龍帳前的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