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下了整整的一夜,到了淩晨,天色也隻是微微亮了一點,屋內的燈都沒有熄滅,素紗繪如意的燈罩中重新換了平頭白蠟,暈黃的光映著房間似乎也烘托出一層淡淡的暖意。
多日的靜養,藍昕已能下床走動了。她披了件天水碧霧綃襦衫,站在紅漆窗前,透過步步錦的窗欞出神地望著外麵簌簌而落的雨簾,陰寒的風帶著濕漉的雨氣吹進窗子上微敞的縫隙,盡數撲灑在了她的臉上,她卻仿佛沒有感覺到,仍就癡癡地站在那裏,木然地看著日居殿的後庭院。
窗前的涼亭旁植著一棵瘦弱的垂楊柳,荑柔枯綠的絲絛被風雨卷得緊緊地纏繞在了樹幹上,在藍昕看來,那一條條的柳枝像極了將人勒死的繩索。縱然已成了強弩之末,但搖曳不定的柳樹仍舊在苦苦地掙紮,不甘就此被初冬的凜冽掠去最後的一抹綠意。
藍昕望著眼前這一幕,不禁抿起了嘴角,似是在苦笑著垂柳的負隅頑抗,無論如何抗爭,到最後終究逃不過那個無法避免的結局,既然如此,又何必白費力氣呢?顧影自憐地想到今時今日的自己,恐怕餘生也如那棵柳樹般,大勢已去,聽天由命了。身為歐陽家僅剩的一人,應該過不了多久,皇帝就會厭倦了折磨她的遊戲,讓她追隨家人的腳步而去了吧。回想,她這一生竟是過得如此徒然,難免感慨一聲,“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啊?”
忽然,眼前這扇錦窗被人狠狠地扣緊,藍昕回過頭,訝然一笑,纖月已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大病初愈,如此糟蹋身子,確實該罵。藍昕笑了笑,任由纖月用帕子為她擦幹臉上的雨露,不禁輕惋道,“在屋裏悶了七八天,都不知道如今已然入冬了,時光荏苒,果真匆匆啊。”
好滄桑悲涼的口吻啊!纖月頓了下,奇怪地看著她,算一算,歐陽藍昕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可一言一行間,哪裏有豆蔻年華的影子!纖月輕輕一歎,扶著她坐回到床邊,取出藥匣,又開始了例行的敷藥。脫下藍昕的外衫,擼開裏麵月白色的綾綃內褂,肩頭上一排纏得緊緊的繃帶就露了出來,纖月小心地一圈圈解開紗布,每次看到藍昕肩上醜陋的疤痕,都會讓她有種觸目驚心的惋惜,邊塗抹著太醫特地配置的藥膏,邊望著傷口細聲歎氣。
藍昕知道她為何而歎氣,這麼深的傷疤,即使是再好的藥膏,也是消除不去痕跡的,將來必定會在身上留下終生的缺陷。隻是她無所謂地笑了笑,在她的心裏隻要不是死,其他的事情都是不值一提的。
纖月抬頭瞥了眼她臉上雲淡風輕的笑,搞不懂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動手輕快地再次為她把繃帶纏上,起身去收拾藥匣時,忍不住回頭看著她,猶豫著有件事該不該告訴她呢?她應該是想知道吧,尤其還是有關她的父親!纖月停下手,轉身走過去,礙於皇帝封口的諭旨不便出聲,她隻好抬手指了指東側正殿的方向,又做了一個騎馬的姿勢,朝向重玄門。
藍昕立刻看懂了,“你的意思是……他出宮去了?”她稍感愕然,奇怪他冒著這麼大的雨,出宮去做什麼?瞬即又搖了搖頭,他和她毫無瓜葛,她沒興趣去打探他的行蹤。隻是,想到他不在宮中,藍昕輕輕笑了起來,伸手挽過纖月的胳膊,小聲道,“反正他也不在宮中,纖月是否可以陪我說說話呢,肯定不會有人知道的。”
沒想到她竟提出這個要求,纖月無奈地搖搖頭,這七八天來誰也不敢和她說一個字,誰讓陛下下了那樣一道特別的旨意呢。
“不行嗎?”藍昕有些失望,頹然縮回靠枕上,無奈道,“纖月,你知道嗎?在閬鳳殿的三年,我每天是怎麼過來的?沒有人理會,沒有人在意,空蕩蕩的殿宇,常常隻有我一個人。我隻能和自己的影子作伴,隻能和它說話,宮婢們見我總是自言自語,以為我已經瘋了。可是,我不跟自己說,我怕有一天,我連怎麼說話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