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坡有二個大人物,一個是李流子,一個是二掌櫃。李家坡三村八裏的村民沒有不認識這兩位的,一說起李流子,多數人都要豎個大拇指,而扯到二掌櫃,卻是要皺了眉頭敢怒不敢言。
李流子本不是流子,他家祖輩在李家坡就是個旺族,到了他爹李德農,靠著家裏傳下來的拳腳功夫,去長沙城裏做了個小有名氣的鏢頭,家底更是殷實。鎮上村頭的老頭老太太都說德農這伢子有本事,功夫練出了名堂,用不了多久,估摸著能把他家隔著多少代血緣的偏門親戚都接到長沙城裏去風光風光。
可還不過幾年,自從兩個豪客把送李德農的獨子送回老家起,他的風光就沒幾個人敢提了。有人說李德農走鏢,殺錯了綠林好漢,遭強人討債,性命不保;有人說李德農開罪了官府的老爺,殺了頭去;還有人說是李德農的媳婦跟個江洋大盜跑了,李德農冒死命去追,果真就丟了性命,說得是有聲有色,哪一件事情都像真的。
隻是就可憐李德農這十多歲的獨子,他兩個伯伯收了豪客的銀子,說好了輪流帶這孩子。哪知帶了沒幾個月,鎮裏頭流言一起,他兩個嬸嬸首先就不樂意了,妯娌間嘴裏有事沒事就對著孩子碎碎地。偏生這孩子懂事早,幼年又富貴慣了,哪裏受得了這份氣來。一天他二嬸又磨著他二伯沒事找事地指桑罵槐,話可能實在難聽了,那孩子隻聽到“野伢子的娘也不曉得是什麼野貨,在外麵作了什麼孽……”之類的話,竟噌一下子跳了起來,當著他二伯的麵,啪啪甩手就是二大耳光扇在他二嬸臉上,然後轉身就跑。
這兩耳光直接就把二嬸扇回了娘家,要不是他奶奶李老太婆死命拉著,他二伯非把小孩揍到七竅流血不可。等小李伢子吐幹淨嘴裏的血星子,他是怎麼也不願意跟兩個伯伯過了,李老太太隻好帶著孩子在祖屋裏相依為命,兩個伯伯也樂得不跟這小瘟神見麵,他們分了李德農早些年留下的銀子,各自在鎮子另一頭蓋了個房子,偶爾給他們老娘送點米鹽,省得背上個不肖的名聲。
李伢子慢慢長大,缺了人管教,慢慢地就變成了李流子。說他流,倒也不是因為他犯了什麼大錯,這小孩好動,平日裏搗蛋使壞的事情也沒少做,偷了鄉親後院的雞,摸了鄰裏水塘的魚,這樣的事是常有的。鄉裏鄉親的念著他跟李老太婆一起過得不容易,也就罵兩句不跟他計較。李流子自己富貴氣到是足得很,每次占了人家便宜,總想到還回來,又沒有其它營生,就隻能幫人家挑個水,砍個柴;又或者去鎮外的垂龍山收拾些野貨丟給鄉親們,在人家紅白喜事幫個忙什麼的,久而久地,跟各家各戶都熟絡了,也結識了一幫鄉間子弟。
李流子虛歲二十歲那年清明,李家坡發生了一件大事。
寶慶七年清明,李流子提前一旬進了垂龍山,跟他一起進山的隻有獵戶史大蟲的兒子史鵬,二人一行的目的十分簡單——為的是李流子自行捉摸出的一條財路——垂龍山“三寶”:豬尖、燈籠刺、蜈蚣草。
這三樣東西,早在李家坡一帶的獵戶當中有些流傳。比方說蜈蚣草,獵人進了山太深要過夜,大到大蟲,小到蚊子,都不得不防。若是要睡樹上,隻需摘些蜈蚣草,往口裏嚼吧嚼吧,再點火一燒,將灰塗些在身上,便可一覺睡到第二天,蚊蟲不侵。唯一的不便隻是這蜈蚣草用得越多,人睡得越死,且哪個獵人身體越健壯,用了蜈蚣草反倒睡得越深。可山裏打獵,人哪敢睡得深,誰知會不會美夢之中成了野獸的果腹餐,所以這蜈蚣草也不是什麼必備良藥。而豬尖、燈籠刺之類,也有些其它的奇妙用法。
李流子跟著一幫獵戶子弟進山裏混的時候,專愛折騰些花花草草,每每聽聞這些個小玩意兒有些神奇的功用,總愛拿到其它小混子們的身上實驗一把,弄過多少回,有時搞得王二身上起了疹子,有時弄得張六一睡就睡了三天半,有時讓劉狗蛋活活笑了半個時辰……於是一眾小混子們都怕了李流子了,遠遠看著李流子弄些花花草草,便自然地躲得遠遠。隻有李流子自得其樂,還總結出個了垂龍山“三寶”來。
寶慶五年春,李流子手上有不少玩剩的“三寶”。正逢清明,李家坡出去的城裏人家,都要回鄉祭祖,加上早先有道士說,垂龍山南是一片難得的風水寶地,有些城裏的富貴人家也把自家先人遠遠地葬到這裏來。清明時節雨紛紛,饒過李家坡往垂龍山南的官道上,卻是人流車軸不休,李流子試著把手頭上的垂龍山“三寶”燒製好,搓成羊糞蛋大小的丸子,趁著清明人多,巧嘴一說,賣給城裏人,就成了配方獨特的“山草藥”,偏偏這些“藥”還真能治了失眠,防了蚊蟲,順了氣血,於是短短幾天裏,李流子賺了個足。
到了寶慶六年,李流子的“山草藥”竟是有了些名氣,清明將至的前三天,他手上零散的“三寶”丸子就給提前下鄉來祭祖的城裏人買了個精光,流子本想就這麼罷了,可是那畢竟是白花花的銀子啊,他一咬牙,就向玩得好的獵戶之子史鵬要了他所有的“三寶”存貨,終於多賣了二天,賺了個盆滿缽滿,找不著北。
史鵬老實,也沒問李流子為什麼,一點花花草草,誰要也就給了。清明之後的一天,李流子悄悄拉過史鵬,從懷中掏出五兩半雪花碎銀,一把塞在他手裏,史鵬愣了半晌,嘴一張,手一抖,銀子掉了一地。
“李哥,你,你,幹麼了……”
李流子唰地脫下外套,往地上一甩,然後就勢一腳踏在外套上,正好遮住撒了一地的碎銀子,他猛地扯住史鵬的手,扭頭前後看了一下,見是四下無人,便壓低聲音凶巴巴地說到:“你媽媽的,到是要銀子不要?”
史鵬臉都白了,抖著說:“李哥……你殺人了?”
是了,據老鄉們嘴裏說著,湘西這一片是個出匪的地方。但那最近一批山大王被官家剿了個精光,也是大約幾十年前的事,再說“老子這身板看上去像得土匪?老子有個幾兩肉?”李流子憤憤地,抬手就給了史鵬一個耳光道:“你傻了?這是你家一堆花花草草換的銀子,哥是算買了你的,沒見過白的銀子啊?不要?不要當老子沒找過你。”
史鵬捂著臉,仍然一副驚恐像,但沒敢再說李流子犯了法來。李流子作著一副凶狠狀,鬆開了史鵬的手,彎腰撈起了外套,裹著一堆紅土泥巴拌著銀子,壓到史鵬的懷裏。然後舒了一口氣,耐著性子把垂龍山“三寶”變銀子的事情與史鵬說了個清楚,並反複交待,這個事兒,千萬別跟別人說起,便是他親爹也不行,“財路不好找,亂說就糟糕!”
末了,看著史鵬那一副呆樣,李流子歎一口氣,一把又搶過包著銀子的外套,道:“罷了,看你也守它不住,這銀子我就幫你找個地方埋了,你要有花錢的地方,找我,我自然會給你用,你要是給跟別人說了,老子打死不認,銀子一點別想拿到!”說罷,抗著包袱轉身就走,嘴裏還叨了句:“真他爹呆得流血了。”
從那日起,史鵬就成了李流子最忠實的跟屁蟲。至於史鵬他爹獵戶史大蟲,本就不喜史鵬那一副遲鈍像,卻見這呆兒子自從跟李流子混在了一起,不但天天主動去進到山裏混著,且像是收獲不少,有時能帶上點不新鮮的野味回家,有時還能從鎮上二掌櫃的酒樓裏搞上幾壺好酒回來孝敬他,他也就樂得清閑,隨他們年輕崽子去瞎混了。
前一年的生意實在太好,李流子自己也沒有想到,折騰山裏的花草居然還能賺上如此多的銀子。寶慶七年,將近清明時節,他估摸著手上的“三寶”存貨不算多,也不知道能賣上多久,又想:這無本萬利的活兒當然要能多做就多做,於是便早早地約上史鵬提前一旬進了垂龍山。
到底是獵戶家兒子,史鵬跟著李流子一起進了山,挖“寶”的水平比李流子單幹好多了。進山的第二天傍晚,李流子跟史鵬二人的藥簍子,都壓得滿滿。史鵬看著塞不下的簍子,就像看著塞不下的錢箱子一樣,魂都要不見了,他憨笑著對李流子,說:“李哥,我們回吧。”他指指婁子:“這些個,夠了,再多,我們背不下了。”
李流子朝天翻了個白眼,對史鵬道:“這是濕的,去年你給我幹貨的都比這多,還隻多賣了兩天,今年專門進山,你打算搞這麼一點就算了?”
“去年給你的,那是我好多年存的啊……”
李流子禁不住又對天翻了個白眼,一巴掌抽在史鵬的頭頂上:“你媽媽的,沒事存這個,還存好多年?你想藥死人啊?”見史鵬挨了打不作聲,又說道:“把這些玩意兒現在都燒了,搓成蛋兒,一個包袱不就可以放下了,哪個跟你說要還背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