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霏霏,颯颯暖風,彩蝶翻飛,花饒枝頭,這正是江南陽春三月之景。一少年佇立在青石鋪成的石階上,極目向青石路頭望去,扳著手指,嘴中好像嘀咕什麼,不時在青石階台上踱來踱去,又不時跐著腳向青石路頭望去,心焦如焚,顧暇不及滿臉的雨水,不由地曲拳於胸。
“籬落疏疏小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朗朗書聲,從隔著青石花畔的學舍中傳出來。那學舍長匾上“澤被蒼生”四個鎏金大字橫臥在門楣上,熠熠生輝,甚是奪目。越過門檻,隻見正心堂中一位教書先生輕搖折扇,神情悠然閑適,正引領一群孩童念詩。在吟唱到“飛入菜花”這詞時,一個座靠窗邊的孩童似乎早已按捺不住了,向窗外的油菜花田望去,隻見黃澄澄一片,而迎麵吹來了熏熏的暖風,使他不由得懶倚在木桌上,手托著下巴,看著田間彩蝶飛來飛去,似乎將自己想成詩中的小孩在撲蝶呢!此時身心俱醉,心蕩神馳。
“渙兒!又不認真了!”教書的先生倏然合了折扇,嗬斥道。那出神的孩童正姓楊名渙。忽然,楊渙如夢初醒,“哎呦”一聲大叫,立馬站了起來。歌聲嘎然而止,個個舍生朝楊渙望去。楊渙剛想轉頭卻聽得耳邊啪啪的戒尺聲。楊渙急忙縮回手,才知曉先生站在麵前,便低著頭,支吾著:“穈先生,我……我……”穈先生斥責道:“孟聖賢誡訓,‘用誌不分,乃凝於神。’今日你聽課不認真,還大聲吵鬧,著實該打!”話罷,掄在左手的戒尺又朝楊渙的手臂打去。
啪啪響畢,穈先生當眾訓斥了楊渙,覺得似乎過於嚴厲,便說道:“你將適才所學的詩背誦一遍。”他素知楊渙機敏過人,詩歌誦於口頭或流於筆端,幾遍便會背誦,頗喜他的聰慧。楊渙抬起頭來,見同舍生瞧著自己,紅著臉,將楊誠齋居士的詩背誦出來。
忽然“啪”的一聲,楊渙不禁愕了一下,偷眼向先生瞧去,隻見先生瞪著眼,手中的戒尺竟拍成兩段。楊渙從未見過先生生氣起來要將戒尺拍斷,心中害怕,兩股戰戰。正心堂中的每一位舍生都不敢出聲。穈先生怒問道:“士人最尊敬誰?”這一問,凡在書香馥鬱的江南之地,對於那些涉獵書籍的孩童自然不再話下,理至易明,楊渙低聲道:“孔夫子。”穈先生更怒了,道:“正心堂中孔夫子的畫像在哪?”楊渙指著身後木窗欞旁的牆壁上,說:“在那兒。”穈先生怒不可遏,喝道:“渙兒!不得無理!”楊渙知覺,立刻收回手指,卻又聽得先生正色道:“讀書人若將破洞的粗褐對著女子,已算不雅;對著聖人,那可是大大的不敬了!”說到這裏,舍生們又朝楊渙望去,不禁哄堂大笑。
楊渙不知所謂何事,木桌後邊的孩童靠向楊渙身後,嘻的一聲捂住小嘴,輕聲喊道:“阿渙,阿渙,你的屁股……”楊渙摸了摸屁股,發覺自己臀邊的褲子破了個大洞,半邊屁股露了出來,微感涼颼颼的,不由羞得滿臉通紅,急忙用手貼住。穈先生怒氣未消,對楊渙罵道:“今日非罰你不可!舉水桶到後院練苦功去!還有明日到集市裏買把戒尺回來!”穈先生氣得接不上氣來,籲了籲氣,哼的一聲,掀起簾幔,進入後堂休憩去了。
楊渙自然知道先生所指的“苦功”,不外乎紮馬步和翻身倒立,便向後院走去,也顧不得屁股朝向孔夫子了。
剛踏進院子,楊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牆邊桃花樹亭亭玉立,幾朵點綴著枝頭,枝蔓牆外,俏意爭春,淡淡的飄香令人怡情。架在牆旁的古榕樹兩旁的竹竿幹挺順綠,竿上的花草盤曲扶疏,幾隻彩蝶翩躚飛舞。楊渙不由趨步置身於榕樹下,蹦跳著向彩蝶伸手。忽聽得身下泠泠之響,又驚異地低下頭去,隻見那花崗岩條石砌成的老井不再是枯井,於懶懶的春光之下,奔騰的水勢看不分明,隻覺得水聲衝漱,聲聲清越,澹澹涼氣沁人。楊渙因頑劣惹事,常受穈先生置於此地練功,再也熟悉不過這裏了,但是楊渙最喜夏天秋日之時:夏天之間,經常因貪玩蟋蟀好鬥之樂,被先生罰於此地,隻覺得驕陽炙地,花兒樹木全失了盤曲扶疏的瀟灑,濃濃密密的一片渾沌;而秋日之際,常常因戀田壟捉泥鰍,蝦蟆,打泥窪仗之趣,自然也被先生罰於此地,那時雖說暄氣初消,月正圓,蟹正肥,桂花皎潔,院中雖未陷入凜冽蕭瑟之態,但花草敗跡一片,了無生氣。至於春冬兩季,沒犯什麼大過錯,因而沒有被先生罰於此地。現一隔數月至陽春,恍若隔世,如墜仙境,以至楊渙如此驚訝。
但畢竟此院是偃文修武之地,青石鋪地至牆角,青苔寸草不生。“踏踏踏”,楊渙聞聲,慌忙鬆手,顧不得與彩蝶嬉鬧,忙捉起牆角的水桶,手一沉,知曉是先生今早洗漱之時打的水,急走了幾步,微曲了雙腳,一動也不敢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楊渙手臂酸疼,漸感不支,可偏恰江南春光微懶,使楊渙更加迷迷糊糊,身旁又有彩蝶飛舞,更令他心癢難搔,心中早已膩煩起來,漸漸對先生生氣少許。還好,井中涼氣盈出,花香沁脾,便令楊渙稍長精神,便不感難支了。
忽然,鳥聲嘖嘖。楊渙抬頭向牆頭望去,看見一張小臉傾靠在牆頂,手中高舉著彈弓。楊渙高興地大叫起來:“阿酒,你怎麼來啦?”那用彈弓打鳥的人正是楊渙的好朋友張米酒。張米酒哈哈笑道:“你在這玩耍,卻不許我來看你嗎?”話罷,張米酒翻了一個跟頭,從丈許高的牆頭躍下。但畢竟年紀尚幼,兀自晃了幾下,才勉強站穩。楊渙知道他來取笑自己,但並不生氣,笑道:“好兄弟,我渙兒怎麼會忘記阿酒哥哥呢,待會咱們一起去捉蝴蝶。”張米酒突然生氣,撅著嘴道:“不知道哪位放牛大仙買了牛皮,卻聞了牛屁。”話罷,捏著鼻子,扇著小手,繞著楊渙打個圈兒,甕聲翁氣說道:“好臭,好臭。”楊渙一聽,漲紅了小臉,知道張米酒怪他昨日答應他一起去看從外鎮上搬來的戲班子表演唱戲,卻獨自去買冰糖葫蘆去了。楊渙靈機一動,笑道:“好哥哥,對不起啦!你將看的戲,說給我聽還不一樣嗎?昨日的戲可有紅臉的關公過五關嗎?”張米酒聽到楊渙認錯了,搶嘴說道:“不是那紅臉的關公過五關,而是武鬆打虎!”“打虎?”楊渙張大了嘴,“哪來的虎呀!”張米酒聽到這裏,不覺有些失望,怏怏道:“那個用貓皮做成的虎。”“哈哈!”楊渙大笑道,“那豈不是武鬆打貓嗎?”“不許你這樣說,是武鬆打虎!”須知,張米酒最敬英雄好漢,常常將關公,張飛,趙雲啊念叨在嘴邊,從不欺負弱小,甚至竟幫助弱小孩子欺負大個子。楊渙知道自己說錯了口,慌忙改口:“武鬆自然是打虎英雄,阿酒哥哥,不知武鬆怎樣打虎?”這一說,將張米酒樂到心坎裏去了,他不僅高興,而且跳到井沿上,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哇!真精彩。不知阿秤和小花妹妹有沒有看見?”楊渙說道,“他們倆怎沒和你一起來呀!”張米酒聽楊渙這麼一說,“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忽然笑道:“他們在先生臥房旁等先生入睡後才過來呢。我對他們說:‘小花、阿秤,我們爬牆到院子裏找楊渙吧。’他們怕先生挨罵,便想出那笨法子,嘻嘻。”咧開嘴朝楊渙笑著。楊渙一聽,知道他們無事,鬆了一口氣,但心中非常感激他們對自己義重情深,而自己經常惹出禍來,累得他人擔心,實在不該。張米酒沒聽楊渙說些什麼感激的話,也不足為奇,覺得他們經常打鬧成趣,彼此間用不著什麼感謝了。
張米酒見楊渙眼中不像以前一樣狡黠明亮,不知為何,隻道楊渙累過了頭,忙伸手向他的木桶抓去。楊渙吃了一驚,叫道:“阿酒,不要!”手緊握木桶栓往後背翻去。張米酒撇著嘴,道:“你別這麼用功了,太陽都快過三竿了,我們翻牆出去玩吧。”楊渙漲紅了臉,呐呐道:“若我翻牆出去玩,先生記著,回家會挨屁股的。”“你騙我!這穈先生記性最不好了。前幾日早上他叫我背書,我沒理踩他,下午還讓我早早回家呢。”楊渙不知真否,說道:“反正不行就是了。”張米酒見拗他不過,便硬要將木桶拿下。楊渙雙手翻在背上,難以用力,身子一斜,踉蹌幾步,背上的木桶蕩至左肩,半桶水潑了出去,濺了張米酒一臉。張米酒打了個冷顫,鼻子一努,強睜半眼,氣上嘴來:“那……那你是不是不跟我玩啦?”楊渙一聽,支吾著:“這……這教教我……”張米酒見他舌撟著,便努了努嘴,道:“你就是不跟我玩,那我也不理踩你了!”便鬆開了手,轉身踱步。
“唉呦”一聲大叫,張米酒感到腳底一滑,“砰”的一聲,頭便撞到青石板上了。楊渙吃了一驚,竟看不清張米酒的身影,抬頭一望,原來院外的春光被那盤盤的古榕樹枝遮住,光線隱隱綽綽,令人難以辨明。“哈哈”楊渙忽然笑了起來,隻見張米酒轉過身子,散亂的頭發像小姑娘的流蘇一樣下垂,半睜一眼,鼓著兩腮。而他那漲紅的圓臉在春光之下,楊渙覺得竟像小花妹妹一樣嬌可玲瓏。張米酒連忙提起袖子將臉上的汙漬水跡揩去,嘴中含著汙水啐向楊渙,怒道:“你笑什麼?”楊渙看得正呆,忽覺臉上冰涼之感,才回過神來,不禁又哈哈大笑,說:“我說你長似小花妹妹一樣。”張米酒自負男子漢大丈夫之氣十足,不由更生氣了,張口便罵:“那……那你是那家開豆腐的小破罐。”楊渙家近旁卻有一間開豆腐店的小酒肆。他雖不知道開豆腐店的姐姐喚作什麼名字,隻聽曉別人當麵叫她“豆腐美人”,背地裏喚她“破罐子”。他也不明白“破罐子”是什麼意思,但看得出隔壁的大嬸阿姨說起這三個字都是滿臉的鄙夷之色,便隱約覺得是罵人之意。但楊渙玩耍看戲嘴讒時,便將他母親給他買豆腐的錢去買糖葫蘆和小泥人了,因此常常挨母親的打。那豆腐美人嚐笑著徒給過他幾次,以至楊渙感激在心。張米酒以為楊渙因自己將他比作美人而生氣了,便也哈哈大笑,也顧不得身在汙水處,拍手指著楊渙,唾沫橫飛地說楊渙像古代的大美人,什麼西施,貂禪,王昭君啊……一股腦全都說了出來,甚至還將楊渙比作楊玉環,念的快時,便將舌頭跳卷到了“環”字,說成了“楊環”了,樂此不疲。
楊渙嘟囔著嘴,說:“不知道誰剛才說要不理睬我了。”“我可說的是‘楊環’可不是‘楊渙’。”“那剛才不是要走了嗎?怎麼耍賴皮回來!”“還不都怨你潑出的水!”“你不硬拉我,我怎麼會亂潑水呢?”楊渙不怒反笑。“我一片好意,你倒來怪我!”“你胡謅!”“你……你頑固不靈,笨石頭!”“你血口噴人!”“你胡說八道!”“你不可理喻!”“我是誨人不倦呀。”張米酒嘻嘻笑道。楊渙怒道:“這叫無理取鬧!”“好啊,那我便無理取鬧!”張米酒怒然站起,小爪如鷹抓向木桶猛拉過來。楊渙吃了一驚,人竟滑向張米酒,險些摔倒,於是怒氣更盛了,但看不清張米酒的身影,也隻顧將木桶硬拉過來。兩人實力相當,黑暗之中拳打腳踢。“哎呦,你打到我的眼睛了。”忽聽到楊渙叫嚷著,“真英雄明槍明鬥,黑暗中打算什麼英雄!”“咚咚”,張米酒慍道:“你也打到我的額頭了,我才不惜罕當什麼英雄呢。”楊渙一愕,忽聽到張米酒叫道:“我要當像林衝一樣的大英雄!”自從他那日看了林衝風雪夜上梁山的戲劇,對那林衝的英勇神武佩服得五體投地,尤其是林衝風雪廟前的一槍一搠,令他盡日不忘,精血誠聚,以至睡夢之中還比劃不息,便覺得夜間更顯英雄本色。楊渙也忽想起來那日同張米酒看完這戲,已將近傍晚。在回家途中行走小路時,正路過楓樹林,張米酒忽開口說道:“我們來玩捉迷藏吧。”不等楊渙答應,疾步趨身躲起。在這楓樹林中,樹葉簌簌作響,隔岸的江水蒼涼之至,更令楊渙驚怕不已,一時手足無措,一個勁兒地呼喊:“阿酒!阿酒!”張米酒坐在樹杈上,見楊渙將要走來,急忙折下幾根樹枝,縛在身後,從樹杆後麵滑下,回頭忽見楊渙佇立不動,以為發覺自己,便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了。接著楊渙大叫道:“我看見你了!看見了看見了!”張米酒對楊渙佩服不已,正要解下樹枝站起,哪知楊渙從另一個方向尋去,正要發聲喊住,忽然笑道:“我怎麼忘了阿渙的的鬼點子最多。”便趨著身,從林陰小徑回家去了。那時夜已央,楊渙苦叫不迭,卻被那呼呼風聲蓋過,哪裏聽得清楚?直至月上中天,借著熹微的月光回家了。現在想起來,楊渙心仍有餘悸,但也不示弱,蓄足力氣,握緊拳頭,向張米酒掄去。兩人又在暗處兀自打個不休。“咚咚”楊渙不知自己的頭磕到什麼堅實之物,此時疲倦之下,更覺昏沉,正要回頭趨身踱去,忽覺得身旁澹澹涼氣襲人,令人神清氣爽,才始覺自己磕到了古榕樹,便將頭側向井口聞去。張米酒也氣喘籲籲的,不知不覺手上一鬆,楊渙隻覺背後被人猛搡,收勢不及,帶著木桶一頭栽進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