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五十大壽(1 / 3)

今年天兒暖得極早,清明過後竟就開始下雨,地裏的雪一點兒不留地化了個幹淨,大地露出黑黝黝的脊背,雪水和雨水滋潤著黑土,亮閃閃的似乎能漾出油水來。

祝永鑫蹲在地頭上,嘴裏叼著煙袋,看著麵前大片的土地,若是在三十年前,誰來告訴他,你以後會有這麼一大片看不到邊際的肥田,家裏雇傭著長工、短工,婆子丫頭,每天也不用下地幹活兒,隻在家裏吃香的喝辣的……他定然一鋤頭刨過去,免得對方胡說八道。

但是如今這一切就在自己眼前,大片大片的土地,雖說現在還不是種地的節氣,但是他眯起眼睛,似乎就能看到春耕秋收時候、那些精壯的漢子在地裏揮汗如雨的樣子。

他低頭尋了塊兒石頭,磕打磕打煙袋,從腰間的荷包裏又揉出些煙絲,塞進煙袋鍋子裏,掏出火絨火石點著,用力吸了兩口,露出個愜意的表情。

其實荷花從南邊兒送回來許多什麼卷煙、水煙的東西,都是新鮮玩意兒,也都嚐過,但是這煙袋鍋子用了大半輩子,用慣了還真舍不得換。

“祝二哥,咋在地頭上蹲著咧,頭幾天一直下雨,好不容易放晴了,地上都是潮氣,趕緊起來吧!”齊老五背著一個大筐,手裏拄著根不知道從哪裏砍下來的粗樹枝,正從山路上往下走,一邊走一遍還嘟囔抱怨道:“今年天兒暖的邪乎,往年這時候都還是滿地的雪呢,這可好,山上化得濕漉漉的,一踩一腳泥,可真是遭罪。”

“你如今也一把年紀了,孩子們都大了,你還這麼拚幹啥?”祝永鑫起身兒迎上去想要搭把手。

“我身上筐上都是泥,你快別沾手了。”齊老五側身躲開說,“孩子是大了,雖說都成親了,可下一輩兒剛生下來,也都是難的時候,我身體還算硬朗,能做點兒啥幫襯幫襯也是好的。”

“錢賺多少才是個頭呢,你家如今的日子算是不錯了。”祝永鑫探頭一瞧,齊老五的背筐裏滿滿的都是小根菜,這會兒的小根菜都還很細,下麵的蒜頭也很小,一個個白白的櫻桃大小的蒜頭,藏在一叢叢的綠色中顯得格外誘人,忍不住道:“小根菜可是好東西啊,當年荷花也總領著博寧上山去挖,如今我也有些年沒去挖過了。”

“得了,你家如今這樣發達,兒子做官的做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兩個閨女也都嫁得好,現在正是享清福的時候,還用得著像我們這樣奔命。”齊老五從山路上走下來,在路邊的石頭上蹭著鞋上的泥,衝祝永鑫道,“我也不求有你這樣的造化,能有你家一半兒的一半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唉,都是兒女自個兒奔出來的前程,也不是我給掙下的,我隻能算是享了兒女的福了。”祝永鑫吧嗒了兩口旱煙道,“出去跟著他們南北的跑了幾年,如今回來還是覺得村兒裏最好,住得舒坦。”

“你少來了,這話跟我說說也就算了,跟別人說還不得讓人戳脊梁骨罵你。”齊老五把背筐摘下來,自個兒也掏出煙袋跟祝永鑫一道抽煙,“咱們這窮地方有啥好的,人都說京城或者是南邊兒好呢!”

“一輩子在這疙瘩過活,習慣了,別處好是好,可總覺得不是自個兒家,沒啥大意思,還是守著自家的房子和地,踏踏實實過日子來得正經。”祝永鑫笑著說。

“二哥今年四十幾了?這就開始有葉落歸根的想法了?”齊老五嘿嘿了兩聲,“還早了點兒,應該在外頭多享幾年福再回來。”

“啥四十幾,今年都五十了,俗話說五十知天命,老了,也是時候回來養老了。”祝永鑫說著起身兒道,“時辰不早了,趕緊回家吃飯去吧,我也回了,免得你嫂子又嘮叨。”

“五十可是大壽,看來今年是得大辦了吧?”齊老五抽完煙也起身兒說,“到時候博榮他們,定然也得回來吧?都好些年沒瞧見了,也不知道現在在路上遇見還能不能認出來,還有你家荷花,如今想起來還是十來歲時候的模樣呢!”

二人又聊了幾句然後各自回家。

祝永鑫快到家門口,自個兒歎了口氣,如今雖說日子過得好了,但是三兒兩女都不在身邊,就老兩口相依為命,想來也不免覺得孤單。

剛才齊老五提起五十大壽,還有幾天就是生辰了,可是家裏半點兒動靜都沒有,老大和荷花都還在南邊兒,博寧和栓子在京城,如今離著最近的算是茉莉家了,回來一趟卻也要在路上走兩日。

他心裏一邊嘀咕著一邊往家走,忍不住自我安慰地想,孩子們都離得那麼遠,不過是個生辰,回來不回來也都是一樣的,各自都有要忙得一攤子事兒,各家的孩子也都還小,回來一趟又勞神又費錢,還耽誤事兒,倒不如不折騰。

雖然道理都明白,但心裏總還是有些個不是滋味。

就這麼胡思亂想地走到家門口,門裏衝出來個人影,結結實實地撞到祝永鑫身上,並一把抱住他的腿嚷道:“姥爺,姥爺回來啦!”

祝永鑫聽到這聲先是一怔,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去,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長得清清秀秀的,眉眼間隱約有些荷花小時候的影子,一雙大眼睛睜得滾圓,黑溜溜的眼珠正盯著自己,滿臉都是笑容。

“你,你是團團?”祝永鑫驚訝地說,彎腰抱起孩子,腦子裏還滿是難以置信的混亂,上次見到團團的時候,他還隻有三歲,粉琢玉砌的一個小娃娃,見到誰都不認生,誰抱他都是笑嗬嗬的,十分討人喜歡,一轉眼就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團團在祝永鑫的身上扭股糖似的亂動,嘟著嘴道:“姥爺,我都八歲了,不能再叫團團了……”

“團團多好聽,當初還是你娘起的呢!”祝永鑫抱著外孫,滿臉笑容地邁步進屋,見東屋的門簾子掛起著,荷花跟方氏坐在炕沿上說話兒。

“爹,回來了。”荷花聽見響動起身兒過來,接過團團把他放在地上道,“他都多大了還抱來抱去的,如今長身子的時候正死沉死沉的,不小心抻了腰可怎麼好。”說罷把兒子打發出去玩兒。

“哪裏就那麼嬌貴,你爹是莊稼漢子,又不是城裏那些老爺。”祝永鑫看著外孫蹦蹦噠噠地上院子玩兒,這才不以為然地脫了外衣,丟在炕頭上烘著去濕氣,偏腿上炕問,“咋也沒個信兒就回來了?”

“今年開春有恩科,錦棠哥那邊事忙得很,之前也沒定準能不能趕回來,所以就沒捎信兒,怕萬一趕不上讓你們空歡喜一場。”荷花伸手把衣裳攤平,笑著說,“這一路急急忙忙地趕回來,錦棠哥累得不輕,到家就去西屋補覺了。”

“孩子呢?圓圓沒帶回來?”荷花一家有四年多沒回來了,但是信件不斷,荷花前年剛生了個女兒,起名叫做圓圓,隻不過一直得不出空回家,到現在應該都兩歲多了,還一次都沒見過呢。

“她生下來從沒趕過這麼遠的路,路上也沒睡好,這會兒跟錦棠哥在西屋睡覺呢!”荷花說著從炕頭扯出來個包袱,拿出一件兒衣裳抖開道,“爹,回來之前給你買的衣裳,等著擺壽宴時候就穿這件,先試試看可還合身兒,不合適趁早地改。”

祝永鑫心裏高興,眼角都露出了笑紋,嘴上卻還硬撐地說:“你們能帶著孩子回來看看我就好,還折騰啥,弄什麼新衣裳還是壽宴的,自家人一起吃頓飯就蠻好。”

“要說呢,過壽的事兒應該依著爹的意思,但是畢竟大哥如今還在外做官,村裏又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鄉親,若是不熱鬧熱鬧,別人定要在背後指摘兒女不孝,我們到也都罷了,隻是怕傳揚出去耽擱大哥的聲譽,爹就都擔待吧,一切我們都會準備妥當的,爹隻要安安穩穩地等著好日子就是了。”荷花笑著給他鋪台階道。

祝永鑫裏子麵子都滿足了,心裏歡喜得很,越發覺得還是荷花這個閨女最是貼心,連說話兒都讓人聽得心裏頭舒坦,於是便點點頭表示認可道:“罷了罷了,那你們看著折騰吧,我就不攙和了,別花太多銀子,不然你娘心疼又要在背後念叨。”說罷接過荷花遞給他的衣裳試穿了一下。

荷花上前扯了扯衣襟兒和下擺,捏了捏胖瘦寬窄,又看了看腋下袖口,見大致都還服帖,就下擺稍微長了一點兒,便用針別上做個記號,然後讓他脫下來改改。

祝永鑫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你那手藝就別顯擺了,還是讓你娘改吧。”

荷花被他說得一愣,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說:“爹,我知道我女紅不好,你也用不著這般提醒我。”

“我不過白囑咐一句,你們娘倆兒說話,我去找你四叔嘮嗑兒去。”祝永鑫說罷便背著手出門去了。

方氏看著他出了院門這才撇嘴道:“你瞧瞧你爹,越老越能折騰,好端端的事兒不好好應承,非要別人三催四請的,然後才迫不得已的點頭,還要顯得自個兒多不樂意,都是為了遷就別人才答應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