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這凝重的詩句,是泰戈爾的。
我不知道這兩句詩的原文是怎樣寫的,但卻覺得翻譯得妙。有一回,我的一個學生發來短信,說她被至愛的人辜負得很慘,她寫道:“我恨他,因為他讓我恨了這世界!”我連忙把泰戈爾的這兩句詩發給她,並解釋說,那所有以痛吻我們的,都是要我們回報以歌的;如果我們以痛報痛、以恨報恨,甚至無休止地複製、擴大那痛與恨,那我們可就蝕本了。她痛苦不堪地回複我說:“可是老師,我真的是無歌可唱啊!”——是呢,世界不由分說地將那撕心裂肺的痛強加於我,我脆弱的生命,被“痛”的火舌舔舐得體無完膚了,連同我的喉嚨——那歌聲的通道——也即將被舔舐得焦糊了啊!這時候,你卻隔岸觀火般地要我“回報以歌”,我哪裏有歌可唱?回望來路,我不也有過許多“無歌可唱”的時刻嗎?我曾經是個不會消化痛苦的人。何止是不會消化,簡直就是個痛苦的“放大器”。那一年,生活給了我一滴海水,我卻以為整個海洋都被打翻了,於是,我的世界也被打翻了,我渾身戰栗,卻哭不出來,仿佛是,淚已讓恨烘幹;後來,生活又給了我一瓢海水,我哭了,卻沒有生出整個海洋被打翻的錯覺;再後來,生活兜頭潑過來一盆海水,我打了個寒戰,轉而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盆海水,再凶狂,也淹沒不了岸;終於有一天,生活打翻了海洋給我看,我悲苦地承受著,卻沒有忘了從這悲苦中抬起頭來。對惦念我的人說“我沒事兒,真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僥幸獲得“痛吻”的豁免權。“痛吻”,是生活強行贈與我們的一件猙獰禮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隻是,當我站在今天的風中,回憶起那一滴被我解讀成海洋的海水的時候,禁不住發出了哂笑。好為當年那個渾身戰栗的自己難為情啊!如果可能,真想將自己送回歲月深處,讓自己怡然倚在那個“一滴海水”事件上灑脫地唱上幾首歌。
唱歌的心情是這樣姍姍來遲。雖則滯後,但畢竟有來的理由啊;我更擔憂的是,當“理由”被砍伐盡淨的時候,我們的歌喉,將以怎樣的方式顫動?從不消化痛苦到消化痛苦,這一個比一個更深的悲戚足跡,記錄一個人真正長大的過程。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說這話的人是個被上帝親吻過歌喉的偉大歌者。他以自己的靈魂歌唱。而拙於歌唱的我們,願不願意活在自己如歌的心情之中呢——不因“痛吻”的猙獰而貶抑了整個世界;學會將那個精神的自我送到一個更高的樓台上去俯瞰今天那個被負麵事件包圍了的自我;不虐待自我,始終對自我保持深度好感;相信歌聲的力量,相信明快的音符裏住著主宰明天的神;試著教自己說:拿出勇氣去改變那能夠改變的,拿出胸懷去接受那不能改變的,拿出智慧去區分這兩者。
不僅僅是如歌的心情,我們甚至還可以奉上自己的“行為藝術”啊!永記兒時的一個夏天,我和妹妹外出突遇冰雹,我們慌忙學著別人的樣子脫掉外衣,卻不約而同地去對方頭上遮擋……世界“痛吻”著太多的人,當你想到分擔別人的痛苦的時候。你自己的痛苦就會神奇地減輕。
盼著自己能夠說:世界以痛吻我,我要(而非“要我”)回報以歌!——天氣多好哇!連花兒都想唱歌了呀!真想問問遠方那個說自己“無歌可唱”的女孩:寶貝,今天可有唱歌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