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人開始把他們對宇宙的理解寫成文字的時候,他們有一個通用的字,這個字就是『道』。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一本書對『道』的解釋能夠超過老子的《道德經》。根據記載,《道德經》是老子在終南山寫出來的。於是我們從函穀關開始,沿著老子走過的路線,去終南山訪道。在樓觀台——也就是《道德經》的家——我們終於得以聆聽道的真諦。
當中國人開始把他們對宇宙的理解寫成文字的時候,他們有一個通用的字,這個字就是“道”。“道”的意思是“道路”,它的引申意思是“生活道路”。但是最開始的時候,“道”並不是旅行家或哲學家的用武之地,而是部落薩滿的專利。薩滿們維持著生者和亡者之間的聯係,他們認為,這種聯係沒有比在月亮的盈虧——也即陰陽上體現得更清楚了。
根據杜而未教授的語言學分析和文本分析,“道”這個字最初是指月相。中國最早的道教徒就是拜月的男女薩滿,他們利用自己靈魂飛行的力量,去探索月亮永恒更生、亙古長存的秘密。在中國早期的薩滿和他們的道教繼承者們看來,太陽是永恒不變的。在變化的世界裏,月亮掌握著所有的秘密。所以,探索道的秘密就是探索月亮的秘密。而要探索月亮的秘密,就要住在月亮神居住的地方,也即生活在城牆之外——因為那些城牆是人們修建起來以阻擋變化的。
將近5000年前的某一天,在中國西北的群山裏,黃帝遇到了中國一位早期的道教徒,他的名字叫廣成子。在他們晤談期間,黃帝向廣成子請教長生不死的秘密。廣成子的回答被記載在2000年以後的《莊子》一書中:
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
——《莊子·在宥》第十一
黃帝從廣成子和其他生活在中國早期文明邊緣的人那裏,學到了道家修行的秘訣。在黃帝統治的百年期間,他反過來又將道教傳遍了中國北方。與此同時,他也為中國公共文化傳統奠定了基礎。每年四月初,在中國人專門留出來為祖先掃墓的那一天(清明節),中國西北的地方顯要們仍然要祭拜黃帝墓,以表達他們對黃帝的敬意。因為黃帝被認為是中國文化和道教的創始人。
盡管像道教這樣一個散漫的宗教很難說有什麼創建者,但是人們仍然把它歸於黃帝的名下,一來是為了顯示道教的古老性,二來是為了把道教的發展與中國最早的文化英雄聯係起來。但是盡管道教可能在黃帝那裏孕育過,可是在接下來的2000年裏,它仍然保持著胚胎的形式,直到老子在終南山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才由他把這個孩子交到尹喜的手上。
公元前一百年左右,當司馬遷撰寫《史記》的時候,以及公元一百年左右,班固編纂《漢書》的時候,他們給很多觀點極其相左的軍師、政治思想家、文學人物和哲學家都貼上了道教的標簽。最開始的時候,道大得足以含容天下萬物。在這段“大道”期間,中國最早的曆史學家們將老子列於此類人物之首。
與傳說中的道教創始人黃帝的情形一樣,老子無疑也是在傳播著過去曾經由其他人表述過的智慧。比方說,老子的觀點常常被用“無為”這個詞來概括。但是2000年前,在黃帝消失於雲間之後不久,據說舜帝僅僅通過麵南就實現了他對中國北方各部落的統治。不過,將這種智慧用語言表達出來,這個榮譽還是應該歸於老子——盡管連老子自己都承認,這種語言實際上無法表達出道的玄之又玄。當然,把老子當作自己始祖的道教徒們宣稱,老子所教導的遠遠不止於無為,他還教給人們修行的秘訣。這種秘訣向來都是通過師父的口頭指點以及借助晦澀難懂的經文傳授給弟子的。那些經文如果不經過師父的指點,人們根本就看不懂。
根據最早的老子傳記,他出生於公元前604年,一生下來就已經須發皓白了。後來他供職於東周都城洛陽,為周王室作守藏室的史官。老子學識淵博,他所掌握的學問中,有一門不尋常的學問就是“禮”。但是對於精神上與薩滿一脈相承的人來說,這門學問也並非什麼特別了不起的。老子88歲的時候,年輕的孔子為了增長古代禮儀方麵的學識,特地從魯國趕到洛陽來拜訪他。在《史記》裏,司馬遷記下了老子對來客的忠告:
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誌,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老子與孔子會麵的故事,還分別以不同的形式記載在《莊子》和其他早期的道教經典裏。除此之外,我們所知道的關於老子的唯一一個另外的信息,就是老子消失在終南山的故事。
周朝遷都,從渭河平原向東遷到黃河平原邊緣,標誌著曆史學家所謂的東周的開始以及周王朝權力的衰落。隨著周王朝統治權力的衰落,它的統治者們相應地也顯示出了道德品質的日益敗壞。此時他們名義上還是各諸侯國的主人——那些小國的諸侯們同樣缺乏懿德,卻在爭先恐後地試圖建立新的霸權。與孔子會麵之後不久,老子決定遵行宿願,悄然騎上青牛,遠走隱退。
幾天後,老子到達函穀關。在那裏,他受到尹喜的歡迎。尹喜也是一個修道者。在此以前,尹喜在終南山的瞭望台上,看到一朵紫色的雲在天空中從東向西飄來(紫氣東來)。他根據自己的天象知識推斷,不久將有一位聖人從這一帶經過。而後他就謀得了看守函穀關的職位——從東方來的行人一般都要經過函穀關。他認出了老子,認為老子就是他正在等候的那位聖人。老子到了以後,他馬上辭去了自己的新工作,邀請這位聖人與他一起,到他在樓觀台的瞭望台上去。盡管樓觀台在函穀關西麵250公裏處,但它與老子所走的路是同一個方向,所以這兩個人就一起到那兒去了。
關於他們的會麵與旅行,我們再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了。隻知道最後,老子把《道德經》交到了尹喜的手上。《道德經》是道教最早的經典,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一種對“道”的解釋能夠超過它。20年前,當我剛剛開始學習古漢語的時候,《道德經》是我最喜歡的篇章之一。當我得知它是在終南山裏寫出來的時候,我決定追隨它的作者的足跡。
我們租了一輛車,雇了一位司機,開始在函穀關狹窄的道路上行進。這條路從黃河和靈寶鎮(音譯)附近終南山東端之間的黃土丘陵中穿過。路麵很窄,僅能容下一輛手推車或者一頭牛。於是我們不得不使用南麵幾公裏外新鋪的那條路。從函穀關開始,我們沿著老子走過的路線,向西經過陡峻的華山之巔和驪山溫泉,追隨著聖人,出了西安的西大門。經過一次警察檢查以後,我們在三橋鎮拐向西南方。
中國的警察就像北歐神話中的巨人。不管在哪裏,警察檢查一次,一般都要花上20~100元人民幣——100元人民幣相當於20美元。交多少錢取決於哪些證件出了問題。幸運的是,我們司機的所有五套證件都沒有問題。
又被警察檢查過三次之後,我們到了一個叫馬王鎮的村莊,走上了村右的一條路。這條路經過一個大門,門裏鎖著幾座1955年出土的皇陵。這一帶是周朝的兩個都城豐和鎬的所在地。直到公元前8世紀,二都被入侵者毀滅,而為洛陽所取代。200年後,在老子去樓觀台的路上,當他經過豐都和鎬都的遺址時,他一定曾經想起了人類這短暫的輝煌。在《道德經》裏,他寫道:
甚愛必大費,
多藏必厚亡。
大門上有一行手寫的字跡:“遊人止步。未經許可,不得擅入。”大門沒有鎖,於是我們就進去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但是我們毫不費力就找到了要找的建築物。那座建築物裏麵有一個大深坑,坑裏有兩輛考古學家撂在那裏的戰車。這兩輛戰車是陪葬品,是為周王室死後的生活服務的。門鎖著,但是透過窗戶,我們可以看到戰車的輪子和車體仍然留在原地,與六匹馬的遺骸在一起。我們沒有看到任何禦者的蛛絲馬跡。從另外兩座建築物的窗戶望進去,除了空空如也的展櫃,我們什麼也沒有看見。我想起了12年前在台灣見到的幾百件走私的周代陶器,當時它們正通過一位與我關係較好的朋友的手,流向外國買主。幾件完好無損的、有3000年曆史的周代陶器,僅售100美元。不幸的是,那些日子我正住在寺廟裏,手上連100美元也沒有。
我們離開了豐都和鎬都被埋葬了的遺址,繼續向西進發。在大王鎮,我們掉頭向南,停下來接受又一次警察檢查,最後到達戶縣縣城。在縣城中心附近的一條側街上,我們停在一座展覽館前。1958年,中央政府開始鼓勵農民從事藝術創作和手工藝製作。從那時起,戶縣農民就成為中國最有名的畫家中的一個族群。無論何時,隻要農活兒不太忙,他們就會騎上自行車,來到當地的藝術中心。中心給他們提供紙、畫筆、海報畫和少得不能再少的指導。
春播還沒有開始。在展廳裏,我們遇到了這樣一位藝術家。他的名字叫洛誌儉,他把他的作品拿給我們看,這些作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問他是否畫過終南山,他說沒有,於是我請他試試。四個月後,一位台灣朋友在戶縣逗留,拿到了那幅已經完成了的畫作——藍色的天空滋潤著藍色的群山,一條藍色的河流從群山中流瀉而出。
在戶縣,經過最後一次警察檢查之後,我們轉頭向西,渡過了澇河。10公裏後,我們離開大路,向附近的一個叫祖庵村的小村莊開去。祖庵村是重陽觀的所在地。重陽觀是中國過去最著名的道教中心之一,它建於13世紀,供奉的是道教全真派的創始人王重陽。
王重陽從軍以後不久,就看透了生命的虛幻。於是他搬到這一帶,開始修習佛教禪定。幾年後,當他在附近的終南山裏漫遊的時候,遇到了道教仙人呂洞賓和漢鍾離,並從他們那裏得到了道教方麵的秘密口授。從那以後,王重陽在這裏度過了七年的時光。他和呂洞賓、漢鍾離三個人一起生活在一個岩洞裏。那個岩洞,王重陽稱之為“活死人墓”。在王重陽的著作裏,他把禪宗、理學和傳統的道教重點——養生三者結合了起來。公元1170年,王重陽辭世。此前他成功地把自己對道的領悟,傳給了遠在山東的七位弟子。這七位弟子中的四位弟子,把他們師父的遺體運回了他過去“墳墓”的所在地。
按照儒家哀悼父母的習俗,四位弟子都在墳墓附近搭了茅屋,並且在這一帶待了三年。三年後,他們才離開這裏,去弘揚師父的教法。1222年,四位弟子之一的邱長春終於成功地到達了成吉思汗在中亞的軍營,並且從他那裏爭取到了一道詔書,保證全真派及其信徒在蒙古統治下的中國北方地區享有特權。從那時起,全真派就被認為是中國道教火種的主要保持者。在傳統的道教修行如煉金術、瑜伽和禪定之外,全真派又建立了道觀製度。
重陽觀修建之後不久,就成為中國曆史上可能是最大的宗教建築。它得到蒙古王室的支持,容納了一萬名道士和道姑。在我們參觀期間,我們所看到的,隻有一座搖搖欲墜的大殿在暗示著這座道觀昔日的輝煌,還有幾十塊石碑——或者說大石板,鑲嵌在北牆裏。這些石碑都是13世紀的文物,其中包括王重陽和他七位弟子的肖像。陳列的石碑中還有王重陽的書法,字跡粗獷流暢,以及他的七位弟子的書法,連同蒙古文原文範本。與中國大部分具有曆史意義的宗教場所一樣,這個地方處於政府的控製之下,隻除了兩位老道士在那裏看管大殿。負責管理的官員對於我們的出現持懷疑態度,所以我們一瀏覽完石碑,就離開了。
在重陽觀的西麵,我們的車掉頭向南,沿著一條河往前走。村婦們正在岸邊的石板上洗衣服和床單。向南望去,可以看到這條河的源頭在終南山附近的山嶺上。走了一小段之後,我們重新回到主路上,再次向西進發。大約15公裏之後,我們在田河邊停下來。在田河寬闊的沙質河床上,有一座鬱鬱蔥蔥的小山平地凸起。這座小山就是樓觀台,也就是《道德經》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