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百姓莫不動容。
祭天之後,胡霖對下屬說:“昨夜,我已經寫下兩封絕筆。對這一仗,要用必死的決心來求萬一。班長同全班退,則殺班長;排長同全排退,則殺排長;連長、營長、團長皆同此法。十一師要死死釘在石牌,一步不退!”
校長喜歡部下們寫絕筆信,更喜歡將這種不怕死的氣勢廣而告之,激起更多人的鬥誌。梓音就曾經在廣播裏陸續聽過宋希濂、關麟征、方先覺、王耀武等許多將軍的訣筆信,也曾聽過胡宗南不勝不娶的宣言。
午間,她到架線的士兵那裏,懇請聽一聽中央社的廣播。士兵很難拒絕長得這樣好看的姑娘的請求,立刻給她調了。
她等了一晌午,果真等到胡霖的訣別書:
“父親大人,
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較多,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
惟兒於役國事已十幾年,菽水之歡,久虧此職,今茲殊戚戚也。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敬叩金安。”
接下來一封是給他妻子的:
“瑜楓卿卿,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僅親老家貧,妻少無依,稍感戚戚,然亦無可奈何,隻好付之命運。婚後即別離,負你之處良多。昔讀林覺民之《與妻書》,未嚐感念,及今思之,空餘淚痕。接讀此信,亦悲亦勿痛,匆匆謹祝珍重。”
電台已經播起了抗日救亡歌曲,梓音坐著一動不動,大有醍醐灌頂之悟。
《與妻書》,她記得的,“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嗬,梓音幾乎忘了,他是有妻子的人了。她隻顧著去尋找他往日的心路,卻忘了他現在惦念的是拜過天地的“瑜楓卿卿”。
原來她不僅是個糊塗人,還是個徹頭徹尾的蠢人。昨日之日棄我去者不可留,她憑什麼讓胡霖記得她一輩子呢?他重傷痊愈後,下了船便來看她。她卻隻給他盛了一碗粥,然後再給他即將嫁人的訊息。她成了家,卻勉勵他“男兒國是家”、“長劍走天涯”。她記得他,是因為他在黑夜中給過她引路的手。而她卻不曾給過他一分一毫的暖,還敢奢望他會記得她一輩子麼?
歸還日記的時候,她有意問隊長:“除了兩封訣別書,還有沒有別的書信?”
說完,都想自扇耳光。
隊長想了想說:“昨天沐浴之後,伏案寫了兩封,沒別的了。”
“有無別的囑咐,比方說,帶個口信給誰?”
隊長明白了梓音的意思,於心不忍道:“有告訴我金表和金筆留給夫人。”
梓音沉默了半天,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那有沒有,拿著劍看一看?”
“倒是見過一把劍,但是一直放在箱底。”
“那他除了寫信,還幹過什麼?”梓音有點窮途末路的意味了。
“抽煙,抽得凶,一直攥著煙夾,一根接一根。”
梓音不說話了,心想,他終究還是忘了我了。她像普天之下所有愚蠢的女人一樣求證:“胡師長,和他夫人,感情甚篤?”
隊長為難地說:“這怎麼說才好?應該是吧。師長夫人半月前來過一次營地,我見師長十分高興。可師長又舍不得夫人在這裏受苦,命我送她回去了。走的時候,師長這樣不顯山不露水的人,還是在山頭站了很久。”
梓音猶如被人狠狠按進水裏,悶得不能呼吸。
隊長在胡霖身邊呆久了,也比從前機靈一些了,勸她:“許小姐還是回後方去吧,這裏太危險了。”
梓音並不怨艾,咬著嘴說:“忘了就忘了,來的時候已經打定主意同生同死,這就不能改了。我就在這石牌呆著,你們贏了,我就回去。你們敗了,我也沒命了,權當酬從前一場情誼。”
隊長知道她的脾氣,隻能作罷,道:“不出明天,就有惡戰,千萬記得要和村民一齊躲到山洞裏。”
梓音頷首,說道:“隊長,你也保重。”
翌日清晨,日軍在江對岸用炮火猛攻石牌。一時間山崩地裂,仿佛大地都在抖。
梓音和村裏人都在山洞裏避著。有個後生是從前線回來的逃兵,想必是炮兵出身,蘸著腦袋往洞外探一眼,立刻縮回來,一副行家口吻:“不得了,山頭都被削了,至少用了6000磅的彈藥。”
山這邊卻一直沒有動靜,守軍都在堡壘裏麵躲著。等到日軍渡江的時候,才架起炮和機關槍,朝江麵掃射。但對方一直有密集的火網掩護著,還是陸續有日軍強攻過來。
這一天,槍炮聲就沒有停過。梓音幾乎疑心將來自己會不會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