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便是寒食,路上的車轎行人絲毫不比前一日掃墳祭祖的少。
多是大包小裹的婦人,帶著幾個高矮不一的孩子,也有的是一家幾口,男人趕著車帶著妻兒,全都是寒食歸寧的女子。
北方四月初的天兒還是有些涼的,尤其又是這樣一大早。
許玲子坐在牛車上,懷裏抱著的是小女兒,總覺得迎麵吹來的風都有些涼颼颼的,伸手緊了緊孩子身上的包被,又問大女兒和兒子冷不冷。
大女兒鄭慧今年已經八歲,一路上都懂事地摟著弟弟。
兒子鄭源今年五歲,正是淘氣好動的時候,平時連按都按不住,好在今日起得早,這會兒還困著,所以比較老實,乖乖地窩在姐姐的懷裏,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前麵那段路不太好走,鄭琦從車轅上跳下去,到前麵拉著牛韁繩,怕顛到妻子兒女。
雖然這樣小心,但鄭源還是被吵醒了,胖乎乎的小手揉著惺忪的睡眼,哼唧道:“娘,還要多久?”
“翻過這座山就要到了。”
小女兒是正月裏生的,因為待產和坐月子,所以今年過年就沒能回娘家,好不容易等到寒食,自己身子恢複了,小女兒月份也稍大了點兒,趕緊催著丈夫套車回家。
為此,婆婆還頗有些微詞,倒不是不讓她回娘家,隻是覺得孩子太小,想給留在家裏。
不過婆婆還算是有分寸的人,這種事都不直接來跟自己說,而是私下裏跟鄭琦通了通氣。
鄭琦是知道許玲子的心思的,娘家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了,兩家離著雖說不上太遠,卻也沒有總回娘家的道理,而且上年紀的人,誰都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沒了,所以想把孩子抱回來,先給父母看看也是好的。
婆婆這才沒了話說,但還是擔心的,臨走前除了給親家帶的禮物,還特意給車上放了一包袱衣裳和薄毯,又說,難得回去一趟,多住兩日再回來,如今家裏也沒什麼事等你們做,而且還帶著三個孩子,著急趕路累著反倒不好。
許玲子對此很是領情,想到當年為了自己的婚事,鬧得幾乎分家析產,差點兒一時衝動去廟裏絞了頭發做姑子,好在三哥和四哥都站在自己這邊,當時隻覺鬧得身心俱疲,稀裏糊塗地就嫁了。
如今事後每每想起,都越發覺得自己命好,如今丈夫知冷知熱不說,公婆也都是明理的人,家裏也沒有妯娌小姑鬥氣,有兒有女,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牛車搖搖晃晃地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已經快下到山腳,路兩邊已經不是樹木和野草,而是用木欄杆圍起來的藥田。
此時天氣還早,地上剛零星冒出些綠意,還露著一些褐色的地皮。
再走一段路,路兩邊便逐漸是多年生的草藥了,大片大片綠蔥蔥的,在這個還沒春暖花開的季節裏,看著格外搶眼。
“你家的草藥算是種出名聲了,我前些日子去京城進貨,看到有的藥鋪外麵掛著幌子,寫著許家藥材,生意格外的好呢!”
“哪裏是我家的本事,還不是因為吳家人不居功。”許玲子對這件事卻並不願意多說。
許杏兒聰明能幹,這些年許玲子都是看在眼裏的,但杏兒本身低調,凡事都往旁人身上推,什麼都說不是自己的本事。
這樣的話,也就唬一唬外人,或是許老太太這樣沒什麼見識的。
但是許老三一家都不是喜歡顯擺的人,又覺得一個未出門的女兒家,名聲太大也不是好事兒,少不得要招惹是非,所以對外的口徑倒也一致。
許玲子在擇婿這樣的大事兒上得了哥哥的好處,越發不肯給哥哥家惹事,生怕婆家有人動什麼不該動的念頭。
俗話說親戚遠來香,總湊在一處就容易生矛盾間隙,更不要說再有什麼錢財生意往來。
更何況許杏兒本就是個心思活泛的人,事事都能想到別人前頭,看到許玲子頭一胎生了個女兒,生怕她在婆家受氣,七拐八拐地托人給鄭琦拉了一攤生意,連保人帶本錢一並備好地送上門來。
最難得這差事還十分投鄭琦的脾氣,他這人說不上跳脫,卻喜歡各處跑跑,正對了心思,所以也肯下功夫,幾年下來,也經營得十分不錯。
本錢自然早就還給了許杏兒,也送了不少謝禮,但這份情卻並不是還錢送禮就能一筆勾銷的,自家日子也過得不差,許玲子當然也不願意再讓娘家侄女幫襯。
多年夫妻了,鄭琦對許玲子的心思,不敢說能全懂,卻也能猜出個七八,剛才也不過是隨口一說,見許玲子興致不高,就轉了話題問:“杏兒如今也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早早訂了親事,如今怎麼還沒成親?”
聽丈夫說起這事兒,許玲子也皺眉,歎了口氣說:“誰知道哥嫂是個什麼打算,也許是舍不得閨女,但女孩兒家到底不該留得太久,不然像我當年似的,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氣。”
“好好兒地怎麼又想起這個。”鄭琦覺得自己忘了看黃曆,說不定是不宜口舌的日子,怎麼提什麼話都不對。
許玲子倒也沒太往心裏去,她生性好強,有什麼苦都自己往肚子裏咽,如今能把這話說出口,反倒是說明她已經不再介意。
“等這次回去我也得問問,桃兒如今也十四了,再耽擱下去,豈不是連後頭的都延誤了。”許玲子說罷又道,“好在如今是分了家,不然大哥家三個閨女,早就該炸廟了。”
鄭琦卻又笑著說:“不過吳家如今都不急,你也用不著太操心。”
許玲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怎麼正的反的話都讓你說去了!”說罷扭頭去看孩子,不再搭理他。
鄭琦自己討了個沒趣,隻得專心趕車。
牛車沿著山路快走到山口,遠遠兒地就看到有人在路邊蹲著抽煙。
鄭琦眯起眼睛看看,又回頭問許玲子:“你眼神兒好,看看前頭的是不是三哥?”
許玲子扭頭一看,居然還真是,趕緊催鄭琦道:“趕快些個,三哥也不知在這裏等了多久。”
牛車走到近前的時候,許老三已經把煙袋鍋磕打幹淨,起身將煙袋別再腰後。
“三哥,大冷天的,咋在這兒等著啊!”鄭琦從車上跳下來,跟許老三寒暄。
“去年秋不是新蓋了房子麼,你們過年沒回來,年後我們都搬進去了,你嫂子怕你們又往老房子那邊去,便讓我過來迎迎你們。”許老三話本就不多,說了緣故,便坐在另一邊的車轅上,指點著方向往村裏過去。
許玲子見到娘家哥哥,頓時就閑不住了,止不住地問:“爹娘身子可都好?”
“都好著咧!”
“嫂子和孩子們也都好?”
“也都好咧!”
“杏兒定親都好幾年了,咋還不張羅成親的事兒?”
“那丫頭自己有主意咧,做不了她的主了!”
許老三這話說出來,自己倒也不覺得哪裏不對,雖說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許杏兒跟別人家女兒如何一樣。
別人家是老子給閨女掙吃掙穿,自家卻整倒過來,如今這些家業,哪一樣兒不是許杏兒置下的,連婚事都沒用家裏操心。
她與山子算是半大時候一起長起來的,兩家知根知底兒,有一層師徒關係不說,草藥生意也互相幫成。
如今山子沒有意見,吳家也不著急,自己何苦去逼女兒,多留幾年也沒什麼不好。
許玲子卻並不完全這樣想,對許老三道:“我還想著給桃兒說門親事呢!”
雖說大姐未嫁,但畢竟是定親了,並不影響妹妹說親,可如今誰也不知道許杏兒到底想拖到什麼時候嫁人,男方家能不能樂意就說不好了。
雖說許家如今不同往日了,許多人都想結這門親,說訂親後等個兩三年都不是什麼大事兒,可連個準日子都沒有,又有誰家會肯。
許老三完全沒能理會妹子的憂心,樂嗬嗬地說:“桃兒的婚事,你去跟杏兒說就是,隻要她點頭了,我和你嫂子操辦就是了。”
許玲子聽著忍不住頭疼,揉揉額角,卻又想不到有什麼能反駁的理由。
論賺錢,全家加起來抵不上許杏兒一個。
論眼光,許玲子雖然虛長些年紀,都不敢說自己能比那小妮子看人準。
論脾氣,如今雖說文靜的時候多了,可發起火來誰都攔不住,偏還有個山子給撐腰,簡直是越發潑辣彪悍了。
論護短,她是家裏老大,簡直把幾個弟妹當兒女似的拉拔長大,自己罵也罵得、打也打得,可別人若敢動一個手指頭,不管是什麼緣故,她都恨不得把人手剁下來。
許老三家有這樣一個彪悍的存在,這些年倒是少受了不少氣。
當年許老太太出過那檔子事兒之後,許杏兒給她填補了虧空,解決了事情。
但是老頭老太太被老大一家的避之不及還是傷到了心的。
許老太太大病了一場,但被許老三一家接過來照顧得很好,這幾年身子骨雖不如從前了,臉色卻也比一般的老太太看起來紅潤些,自己能走能動,沒有到那種病怏怏的份兒,罵人的時候也依舊是那般的中氣十足!
許玲子一到許老三家新蓋的房子,還沒進門就忍不住道:“三哥,杏兒果然是有大出息的,生這樣一個閨女,頂別人家是個兒子!”
許老三聞言也隻是憨厚地笑笑,他不善言辭,但對女兒卻也是打心眼兒裏覺得自豪的。杏兒從小到大都十分有主意,人又精明能幹,分家時幹淨利落地淨身出戶,卻把日子過得比誰家都紅火。
最難得的是她孝順又不記仇,許老太太病了之後,許老三心裏就挺不是滋味,不管她再如何胡攪蠻纏,可那到底是親娘,但家業都是女兒掙下的,自己也不好開口說要把老人接過來。
誰知道許杏兒卻主動登門,將二老接到自家來住,請醫問藥安排得妥妥當當,連最是挑剔的許老太太,如今都說不出孫女的半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