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ll IX
Discessus（離別）
45B.C.
你離開的時間到了。
——賀拉斯①
翌年年初，索菲婭的孩子出世，母女平安。一個月後，索菲婭離開羅馬，孩子被送到馬塞勒斯家，成為我和馬塞勒斯的女兒，分享馬塞勒斯的家族女性名：瑪塞拉。
見到瑪塞拉之前，我仍心存芥蒂。畢竟，她是我丈夫的私生子。念及於此，總是有些不悅。但後來，我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小東西。
她那麼小，身上總有淡淡的乳香。柔嫩的肌膚，仿佛吹一口氣就會化掉。但她又是如此活潑，任何事物都能令她感興趣：飛過頭頂的蝴蝶、穿過葉隙的陽光、籠子裏的金絲雀……她丁點兒大的小手，握成拳頭又張開，仿佛隻要伸出手去，便可觸及天空。
第一次覺得嬰兒如此可愛。
但我對她的喜愛，僅限於空閑時偶爾抱抱她、逗她玩玩。我不會親自照料她，為她安排了兩名希臘乳母②，並讓克麗泰負責她的全部相關事宜。
克麗泰親自用精鹽給孩子擦身，每天讓孩子溫水沐浴③；選購最細軟柔和的衣料，製成嬰兒衣物；儲備各種對嬰兒有益的草藥；把曬幹後的沒藥葉子掛在牆角，讓房間充滿香甜的氣息……
她對孩子的嗬護無微不至，充滿了溫柔的母愛。大概是瑪塞拉讓她想起了她的女兒。
她還布置了一間育兒室：牆壁是粉藍色。壁龕中，大理石凹槽內刻有葡萄藤蔓。地板上有一幅玻璃馬賽克，是普勒阿得斯七姊妹④。晶瑩的馬賽克色彩鮮亮，孔雀藍，珊瑚紅，宛如糖果。到處是柔軟的玩偶和靠墊。
連我都羨慕瑪塞拉，能在這樣的幸福中長大。
“令人羨慕的幸運兒，”我看著她宛如琥珀的淺茶色眼眸，對馬塞勒斯道，“漂亮的眼睛，像你。”
他的眸光在閃動：“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小孩子。”
因為是你的孩子。我在心裏說。
“你想抱抱她嗎？”我問。
得到肯定答複後，我把瑪塞拉抱給他。他小心翼翼，有點手足無措。
我第一次抱她時，也不知道怎麼做才好，生怕她會不舒服。而此時，該我來指導他：“托住脖子和頭，托住身子。對，就這樣，讓她的臉朝著你，頭枕在你的臂彎上。你可以拍拍她的背……”
他依次照做，雖然有點笨拙，但學得很快。最終，小家夥的腦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像安撫小貓一樣輕撫她的後背。他會是一個好父親。
我伸出手指，輕輕逗她。她的嘴嚅動著，啜我的手指，像隻小乳貓。
我的心都被這團小東西融化了，忍不住笑起來。抬頭時，才發覺馬塞勒斯正看著我們，微笑著。
“小孩子很可愛。”我解釋。
他的目光凝住我：“對我來說，你也是小孩。”
我本想抗辯，卻發覺他眸中閃動的笑意，不禁跟著笑了。
靜了一會兒，他問：“你想要孩子麼？”
我一怔，起了警惕之心：“自己生下的孩子，是不同的。把他帶到這個世界，就有義務養好他。但我沒有把握能對他負責。這對孩子不公平。你還想要孩子嗎？”
“不。有瑪塞拉，有你，就足夠了。”他的聲音很輕。溫柔的滲透感，如無孔不入的水銀。
我抱過瑪塞拉，依偎著他，感覺到他輕撫著我的頭發。微風將一縷發絲吹拂到我的眼睛上，他輕柔地幫我挑開，掠到耳後。
瑪塞拉似乎被什麼弄癢了，縮起脖子，咯咯地笑。
那一刻，窗前的陽光下，沒有別的思慮。很寧靜，很安心。我還可以幻想，這就是幸福的一家人，並將如此幸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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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這段時間，我還得關心更重要的事情。
去年年底，凱撒率軍前往西班牙，討伐龐培長子格涅尤斯領導的十三個軍團。
格涅尤斯打著其父的旗號，在當地頗有人望。他本人雖不擅作戰，卻有經驗豐富的老將輔佐。而凱撒在西班牙的兵力不多，又缺了安東尼這個得力幹將，戰爭進行得並不順利，甚至可謂凶險。
阿格裏帕作為騎兵軍官，跟隨在凱撒左右，逐漸得到器重。他從西班牙寫來的信，每五天就會發來一封。但信中隻是簡單地陳述自己最近的狀況，並向蓋烏斯和我問好。
一開始，我不知其中玄機，直到發現蓋烏斯的讀信方法：他用直尺和角尺，測量莎草紙邊緣那些參差不齊的小缺口，加以換算，得到特定的數字。他明白這些數字的含義。它們清晰說明了戰場前線的狀況，包括雙方的兵力、地形、輜重、人事任免等等。信中還有一些特定的暗語，提供其他情報，比如凱撒本人的意願傾向。這些都是隻有通信雙方才能解讀的信息。即使被攔截下來，或經過旁人檢查，也無大礙。
不用問，我也知道這是誰發明的通訊方式。
蓋烏斯根據這些信件，加上元老院的官方戰報、一些其他較為可靠的消息來源，以及各種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時刻關注著千裏之外的戰況。
一日，菲利普斯家的書房裏，他在給阿格裏帕寫回信，我在一旁看書。
很寧靜，隻有紙張摩擦的細碎聲響，和幾不可聞的呼吸聲。一切與往常並無不同。直到他告訴我，他準備出發前往西班牙的蒙達，加入凱撒的軍隊。
那時，他安靜地坐在桌前，像一幅靜態的肖像畫。夕陽的光在他周圍照出淡淡光暈。
我卻無法平靜。
我雖一早計劃好，要讓他在恰當的時刻加入軍隊，此時仍不免驚詫。目前正是戰況膠著、勝負難料之時。便是羅馬城中，也有不少人私下裏對凱撒能否得勝歸來，持懷疑態度。
為何蓋烏斯偏要在這時去西班牙？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道：“‘戰鬥結束之後的幫助，已經遲了’⑤。若等到凱撒占明顯優勢時才去，就毫無意義。在局勢未卜、情況凶險的決戰之前，從羅馬趕去投奔，加入戰鬥，可以激勵凱撒軍中士氣。雪中送炭最受歡迎。最後勝利了，也是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