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顏瞧出她並無安撫之意,苦笑道:“連你也想看我的好戲。”側側莞爾道:“你雖愛袖手旁觀,他卻信你至深,難道要我開口阻攔?”紫顏歎道:“悔不該一時衝動應了他。”
側側知他不喜拘束,要規矩地安坐皇宮內,演完一場大戲,委實難為,歪頭笑道:“罷了,想到是做皇帝,也不吃虧,忍忍就過去了。”紫顏搖頭,很是冷淡地回應道:“不如請夙夜弄個人偶。”側側奇道:“若是不寄神念心血,那些人偶隻會簡單應付,遠遠看著像而已,哪裏能應付那麼大的場麵?而為此就要取千姿的神念,卻是太耗費了。”
紫顏知他易容打扮最為容易,他應下千姿,也不會反悔。唯獨想到那冠冕寶座,就有暗色的思緒在漂浮,令他下意識想抗拒躲避。
惱人的心緒並不能阻止日子流逝。千姿早已暗地領兵殺出蒼堯之外,王城內金殿玉樓卻是張燈結彩,瑞靄暗香浮動南北。太師陰陽幾次催促紫顏入宮,以便遮掩耳目,紫顏向夙夜借了多個人偶,暫時搪塞過去。
陰陽指使不動他,退而求其次用人偶先對付,借口玉翎王要齋戒沐浴,推去所有繁瑣事務,連日常議事亦盡數停了。群臣雖生疑惑,想到登基盛典畢竟史無前例,也就釋然。
到了盛典前夜,陰陽親自帶人來請紫顏,那架勢顯是一言不合就把他拖進宮去。紫顏要求易容後再入宮,陰陽舒了口氣,命垂了帷子的肩輿在外等候。
輕描淺畫,勾勒數筆,千姿的容顏逼真地顯現。
燈月輝映下,側側望了紫顏在鏡中的仙姿玉骨,有種彩雲易散的不安。兩人細細談了多時,側側本不會慌神,見了紫顏諸多不願,心頭忽然起了警兆,隱隱感到不妥。
“明日會不會有危險?”
靜夜中,紫顏沉默半晌,忽然開口說道:“我是自私的人,所謂對天改命,最終想改的是我自己這條殘命。至於我易容過的那些主顧,是我向老天爺丟出的餌,試探命運輪替的分寸。我這些微末技藝,於這世間究竟有多大用處,真是難說得緊。說起來,千姿成就北荒一統,為這江山易容改命,才是造福萬民的翻雲覆雨手。”
他求的是一人一世的安樂,千姿披荊斬棘要的是整個北荒天下的太平,乃至更遠的土地上的人民也能共同受惠。千姿的強勢與鐵血,是捍衛遠大誌向的一把劍,商道立國、北荒一統,則是這把劍漸漸削出的雛形。
想到盛典上由他來承接這一切,紫顏微微有些感慨。
側側驟聞他如此剖白,膽戰心驚,仿佛有訣別清算的意味,不由慌道:“你妄自菲薄作甚?一直以來,易容師的使命不就是這樣?你比別人做得都好。再說你既易容為他,就好好成為北帝便是。”
紫顏知她會錯意,牽了她往院子裏走去。翠影浮花,初看時與京城紫府並無二致,尤其是與他相伴,哪裏都是此心安處。側側的心靜下來,靜靜咀嚼他說過的話,思及自身,不免有些癡了。
“明日的登基盛典不是他功績的頂點,而是一個偉大征程的起點,想到這些,我隻覺昔日拘於一己命運,遠不如他。你說得不錯,要有北帝的氣勢方好,今次十師相聚,你也看到了,諸般技藝揉和相乘,其利百倍。我原先太過依靠香道醫藥,以後,想要采諸家之長,另辟蹊徑。”
紫顏眸中清輝如露,側側怔怔看著他,他臉上能看出酷似千姿的神采,或者,這兩個男子身上,蘊藏同樣睥睨天下的豪情。
“北荒的局麵來之不易,好容易走到這一步,容不得半點猶豫。據說來的是迦夷王,能率軍千裏奔襲到此,非能者不可為,千姿既想以王對王,堂堂正正擊敗他,我隻有成全。”
側側苦笑,“就要做皇帝了,他手下不是沒有大將,還是如此任性。”
“如果君王也是一種職業,他是最會磨礪技藝的一位。”紫顏說到此,眼中映入初見千姿時的身影,傲然不可一世的公子千姿,其實內心始終懷有強烈的危機感,這才修成捭闔縱橫的手段。“我不會輸給他,不過,再不會用那些激烈的手段,讓你掛心。”
側側安然一笑,她隻怕他再起心結,一味逼迫自身潛力,聽了他這幾句表白,看來真真是想透徹了。
“你走了,明日卻是由誰來扮你呢?”她失笑間想到這個問題。
於是,與鏡心長談數日的長生一頭霧水地走入屋內,心神猶自沉浸在佳人悅耳的語聲中,奇道:“太師又來做什麼,難道少爺這麼晚還要出去?啊,這張臉……”他算是清醒,明知千姿不可能坐在內堂,紫顏的衣飾又未換,瞥了一眼便認了出來。
紫顏頤指氣使地對他道:“紫顏,明日是我登基大典,你一定要來。”長生眼珠一轉,竟聽了個明白,並未質疑此事是否僭越妄為,掩口笑道:“若能瞞過皎鏡大師他們,我樂意一試。”
這世上的膽子都是嚇大的,換作幾年前初入紫府時那個少年,貪昧銀錢已是膽大,後來旁觀了幾回政變,偷天換日看得多了,生生死死也經曆幾場,多少煉出了不動心。長生雖不知紫顏好端端為何要扮做千姿,有太師陰陽在外,想來是串通好的正事,無需他諸多操心。
紫顏想了想道:“我幫你易容,大約十之八九能瞞過,但絕不可多說話,側側也須多替你遮掩。傅傳紅眼尖,姽嫿識體香,卻不好辦,除非求夙夜出手相助。”
長生興奮地問:“若是我來易容呢?”紫顏不忍心地道:“想聽實話?”長生泄氣道:“好……我知道了。”紫顏笑道:“五五之數,當年我去十師會,也被他們一個個瞧出古怪來,你有一半勝算已是極好。”長生道:“若是請鏡心易容呢?”紫顏拉下臉道:“你就是想說,有她幫你易容,萬無一失?”
長生嘀咕了幾句,紫顏笑罵道:“混賬東西,難道把你易容成我,她能更高明不成?”長生一想也是,忘了他的目標是少爺,隻想著佳人,不由羞慚不語。紫顏瞧著側側無奈地道:“徒弟大了……不中留……”側側早笑岔了氣,拿著一方帕子倚在桌案上悶頭忍著。
紫顏見側側開顏,朝長生使了個眼色,被這一場說鬧,屋子裏淒風愁雨一掃而盡,側側妙目頻轉,隻待看兩人易容描摹。
紫顏想了想,他容顏千變,有幾張臉是眾人慣熟見的,在盛典上就略顯妖冶出挑了,不若隨意選個素淨清朗的,長生也不易露破綻,便收手笑道:“我的顏麵太多,長生你先任意易容一張來看,我收尾修補就是了。你有五成把握,我改改也就有八成了。”長生一聽仍由他開局,精神一振,急忙收拾鏡奩挑揀材料。
外麵陰陽等得不耐煩,進來催說宮門下鑰,再晚便趕不及。紫顏不慌不忙,請他在旁觀看長生易容,陰陽無法,破綻自是越少越好,何況紫顏舉手投足活脫脫就是千姿,他無法開言拒絕。
長生整鬢理髻,對鏡凝神,想到紫顏千般顏麵,躊躇半晌,用了初為長生時,見到少爺時的那張臉。
“我叫紫顏,是個易容師,你是我撿來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爺。”
他恢複記憶後,知道那不是他第一次見到紫顏,可是臉麵重生時的感覺太美妙,而紫顏燦若星河奪目的容顏,就像一束光,照進他多年漆黑的心。
當年的紫顏,就在他小心摹畫中,現出了形跡。瓊膚玉脂宛若驚鴻,比女子更姣好的麵容後,隱藏的是一顆補天頑石之心。
那麼多的臉麵,猶如一卷卷人生,執著地想要奪天改命,做自己的造物主。紫顏在旁看了,微微感歎,諸相非相,他心中想求的,是遠離一切諸相背後的本來麵目,是製定冥冥一切的至上規則。最終,他依稀摸到了法則的邊緣,命運卻要懲罰他觸碰虛無的企圖心,將他打落塵埃。
站在一行一業的巔峰,勢必會察覺到極限。隻有真正突破了壁壘,才會發現更廣闊的天地在前方等你暢遊,這世間的奧妙,窮其一生也探索不盡。
紫顏嘴角噙笑,險死還生的經曆,令他越發明悟生命為何。生死的轉換,命運的輪回,體會萬物的真性,易容是他端凝世界的眼,是他丈量天地的尺。如今,就算於微小處,於平庸處,他也能感受分辨去除執念後的快樂,一念,心即清明空靈。
譬如此刻,凝望長生易容,細想流水時光,過眼的不如意事,就在掌下煙雲中聚合消散。
長生袖手玉立,朝他閑閑一拜,“玉翎王在上,在下有禮了。”紫顏笑道:“我對他可沒那麼客氣。”長生憋足了的精氣神險些渙散,瞥了忍笑的側側一眼,旁若無人地彎起嘴角,“不錯,是我拘泥了。”
紫顏斜睨眼看他半晌,慨然歎道:“扮得不壞,無需我再動手。你竟可以出師了。”長生惶恐不已,這幾日與鏡心切磋,他屢有明悟,明心見性一日千裏。往日裏,他對紫顏太過敬畏,於易容術不免看得過高,誠惶誠恐之下,出手頗有畏首畏腳之嫌,做不到如紫顏一般揮灑自如。與鏡心相對卻激起他的鬥誌,一心要在佳人麵前施展,逼迫他使出渾身解數,一身智慧如錦繡紛呈,漸漸看出了花樣紋理,理清了經緯脈絡。
陰陽撫掌道:“到底名師出高徒,如此就該放心。王上,可以起駕了。”恭敬地來請紫顏。紫顏望著宛若鏡影的長生,舉手投足自有一種風流,恬然笑道:“先生安好,我心足慰。”長生鼻尖一酸,深深拜了下去。
紫顏望了側側一眼,即使這一瞥,充滿帝王的矜持冷漠,像是金柱上威嚴冷血的盤龍。可是她從他眼底裏,看到異常溫柔的笑意,蔑視禮法與皇權,把即將到來的盛典,視作一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傳奇。
千裏之外,風煙如土,畫角聲涼。千姿龍騎當先,掃蕩賊氛,戰血染紅了王旗,千軍萬馬在身後呼嘯。
禦殿之上,丹墀如霞,銀屏生香。紫顏從容帷幄,謹肅修習禮法製度,直至午夜沐浴靜心,禱告天地。
這一雙人兒,再度踏上彼此的征程。
三月十日,北荒大帝千姿登基即位,三十三國奉其為共主,八方來賀。
吉時告祀天地,於長勝宮外龍神壇祭龍神,河邊神幔飄蕩,司俎官員在案桌上擺滿香碟醴酒等供品,司香點香。神廟長老為司祝主祭,將一條紙紮的巨龍放入玉龍河內,視其沉沒時間長短,判斷未來氣運是否綿長。
今次的巨龍煞是威風凜凜,龍爪騰空亂舞,一身彩鱗閃亮,雙目如活了一般,顧盼有神。蒼堯百官及王城居民、北荒諸王及其各國來使、各地部落首領,無不隨之行拜禮,三呼萬歲。
一百二十八名戴了神怪麵具的男女跳起了儺舞,白袍黃帛如濤如浪,而巨龍巍然如艦,高高昂頭駛過。在以往的典禮中,再壯觀的巨龍沾了水,儺舞跳到一半,無不被淹沒,此次直至舞蹈到了尾聲,巨龍依然徜徉在河中,閑庭信步。鼓樂聲中,萬眾齊唱一首古老歌謠,頌讚龍神的功德,一聲聲歌徹天地。
水天一色下,巨龍悠悠遊向遠方,經過諸師用砑光、施膠、染漆、打蠟多重工序打造,它在沒有風浪的內河可以平穩行駛良久。蕭蕭春水,赫赫皇威,這巧技被民眾以為是“神跡”,是龍神下凡護佑蒼堯、護佑北荒的最好證明,一時歡聲雷動,萬眾拜伏,恭迎神明顯靈。
姽嫿看得有趣,哂笑道:“叫夙夜施法的話,這龍能上天入地呢!”傅傳紅含笑審視巨龍在晴日麗陽下的光影變幻,想到這是三百多名工匠照了他的圖譜徹夜趕工繪製,心中頗有自豪之意,搓手笑道:“已經夠好了,夠用了。”
姽嫿點頭,“畢竟,這是你有生以來畫得最大的龍。”傅傳紅摸了摸頭,大小也值得誇耀?蒹葭在旁聽見,拉了徒兒一把,笑道:“你呀,又欺負小傅。”諸師聞言皆笑。
長生混在諸師之中,隻覺氣氛與平日旁觀不同,想到紫顏當年不懼列席十師,緩緩安下心來。他不時遠望鏡心,如畫芳顏曾是他遙望的一顆星,如今勉強比肩而立,他因而看到立於高處的風景,原來更為純粹旖旎。
他正兀自沉想,不料姽嫿妙目一轉,悄然踱到他身後,輕咳一聲。長生心中一慌,想自己既是紫顏,就該鎮定行事,便淡淡看她一眼。姽嫿悄聲淺笑道:“你家師父呢?”長生咯噔一下,哀歎自己道行不深,仍叫姽嫿看出底細,定定望了她,強自撐了顏麵道:“你說什麼呢?”
側側見狀,綠衫如柳輕輕蕩來,挽起長生對姽嫿笑道:“你不好好陪著小傅去?”姽嫿啐道:“我可不像你們倆,要雙生仔似的黏在一處。不過……”她朝長生悠悠地笑,側側推她一把,搖了搖頭。姽嫿這才吃吃一笑,暗香如靈狐搖曳,就這樣走開了。
長生愁眉苦臉,側側輕描淡寫地道:“這沒什麼,就算佩了紫顏的香囊,你多出一絲氣味,都會叫她察覺。”長生不安地望了諸師,隻覺這精氣神沒法再回到先前,就像被戳破的泡沫,再不能倒映出七彩的光芒。
側側拍拍他的衣袖,安慰道:“她與紫顏情分深厚,看出你的破綻也是應該。”
長生默然無語,這時傅傳紅閃了過來,問他道:“姽嫿怎麼了?一直笑,問她也不說。”上下打量他幾眼,忽地凝神蹙眉。長生心中哀鳴,傅傳紅眼神清亮,看了他道:“你今日換臉麵倒罷了,這身量怎地矮了半寸?”長生心想,分明墊高了靴子,如何會矮上半寸?低頭看去,腳上銀靴竟不是想穿的那雙。
側側笑道:“如何?他的易容術又精妙了幾分。”傅傳紅定睛端詳半晌,又瞥了側側一眼,奇道:“紫顏呢?這是……長生?”側側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翠袖掩麵,也不說話,長生悻悻地道:“大師噤聲,少爺另有要事去了。”傅傳紅連忙小心翼翼張望四周,見眾人望了巨龍出神,放心地道:“沒事,我替你遮掩。”
姽嫿朝他招手,傅傳紅神色肅然地去了,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長生無奈望了側側,“這下可好,穿幫了兩次。”側側恍若無事,澹然地道:“小聲點,看你能不能瞞過皎鏡?”長生眼中精芒一閃,恢複舉止若定的模樣。好在卓伊勒等人被安置在遠處觀禮,不必顧慮,否則長生托病不出身化紫顏,與好友說兩句話就會露餡。
隨後,千姿至天心壇祈福敬天,禮節繁縟莊重。
天心壇的扇形金磚以九為基數鋪設,第一重為九塊,第二重十八塊,直至第九重八十一塊,上層金磚共計四百零五塊,中層一千一百三十四塊,下層一千八百六十三塊,無不暗合天數,寓意九重天。
壇心有塊凸起的金色天命石,立於其上與天地溝通,其音能送出數裏之外,聲動宮城。司祝跪地禱祝之後,千姿站在天命石上口誦祝辭,下跪的百官群臣、拜賀的諸王和來使、乃至宮城外無數百姓都聽見玄妙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陰陽恭謹獻上奇獸祈如,霜雪明玉般的一團,耀出朦朧清光,照得四周恍如銀宮。千姿跪地,在祈如麵前許下北荒一統、天下大安的願望,奇獸如明月星辰騰空而起,灼目光芒刺痛觀者雙目,所有人不禁垂下頭來,臣服於神跡。
祈如似乎在千姿耳邊低語了一句,旋即化作一陣香風,雲消霧散。
目睹神跡的萬眾山呼“聿察爾靈”,即祝福之子。身受祝福之盒與祈如神獸雙重嗬護的千姿,被蒼堯萬民視作唯一的希望。至於北荒究竟有多少百姓會誠心擁戴這個共主,千姿要走的路還很長。
祈如是否真的靈驗,心下嘀咕的大有人在,可當瑞獸化作青煙而去,臨去時曼妙的煙霧在千姿腳下凝成蓮花形狀,如神聖的台座散發光芒,這一奇妙的景象卻使不少人熱血上湧,再次拜倒誠服在地。
眾人卻不知身為千姿的紫顏,在此刻不僅代千姿許下祈願,更在願望上附了一個無形枷鎖。他誠心向祈如禱告,若北帝將來違逆初心,昏亂無道,則請奇獸收回所有祝福神跡,降災禍於千姿。
祈如的小眼珠定定看他良久,咕咕叫喚一聲。紫顏心頭浮起“如君所願”的念頭,好奇地想撫摸它,它的身形卻慢慢變淡了。紫顏想,這到底是他心神幻想出的假象?還是真有其事?無論如何,他略略鬆了口氣,仿佛千姿真會受此祈願製約,不致走上一意孤行的道路。
夙夜玩味地看著奇獸遠去,青鸞輕聲問道:“真的是神獸?”夙夜搖了搖頭,笑道:“所謂心想事成,有時,是加多了好運。這個奇獸,會給人增添運氣,千姿的福氣的確不錯。”隻是跪在地上祈福的,卻是紫顏,夙夜留了這句話沒有說,心情愉快地想,兩人將平分掉祈如帶來的好運,紫顏真的該否極泰來了。
隨後是登基大典,奏樂升座,鳴鼓揚鞭,三跪九叩,司禮官從詔案上取詔書,由三位重臣聯手用寶蓋印,再捧回到丹墀正中的黃案上,叩拜之後,司禮官請詔書至瑞安門,昭告天下。
頭戴皇冠,腰配禦劍,手持寶杖,九鼎環列,金絲楠木雕漆九龍寶座上,身為千姿的紫顏漠然俯瞰眾生。這是老天給他做帝王的機會,紫顏徐徐摸著寶座,如此冰涼燙手,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
他一雙深眸掃過台下,隔了太遠,看不清側側的眼睛,可是他心眼裏晃動的,隻有她一個人的身影。所謂權勢榮華,江山社稷,千姿有雄心有氣力去打理,而他不屑一顧。
冷淡地望了燁燁金翠,盈目光華,紫顏本分地做著傀儡,一板一眼肅穆地演完全套。祭祀、祈福、即位一應典禮完畢,接下來是宮門大閱。
蒼堯原有禁軍三萬,伐虜軍兩萬,諸城精兵各有兩萬。千姿登基後將各地守軍充至五萬,更將伐虜軍增至四萬,分別駐紮在城外冰岩堡、雪嶺堡兩處。冰岩堡有一萬將士已經征戰在外,今次出征千姿悄然帶走雪嶺堡兩萬守軍,隻留下冰岩堡剩餘的一萬人,再從禁軍中抽調一萬,足可應付閱兵之禮。
為了盛典,千姿曾命景範籌備了不少花車、重樓、龍舟增添氣勢,此時選了數以千計的少年著軍服出列,在車船上肅然而立,隨令聲高喝幾句。蒼堯男女皆美顏,這一番開場,看得觀者賞心悅目。
千姿親自點燃號炮,連射三發。諸營步軍四麵環列而出,依令進退,甲胄弓矢,軍容整肅,凜然有一股殺氣撲麵而來。又有騎兵馳騁躍出,弓矢頻中箭靶,穿花繞樹,動人心魄。騎兵過後是火器營,無論火槍火炮,連珠而發的氣勢令地動山搖,輕易將搭起的石台摧毀,彌漫的硝煙中北帝傲然而立,風骨卓然。
幾場演武完畢,聲威震天,觀禮者竊竊私語,對蒼堯實力又有別樣評估。
因安撫萬邦,德教為上,因此大閱之後,鑒古閣華麗揭幕,號稱囊括北荒諸國曆年典籍,並將以宿儒為首編修北荒三十六國史。此言一出,讚頌聲不絕於耳,各國王公使臣皆允諾進奉典籍遴選名士以供修史。而一顆價值連城的阿焉尼金印被放置在閣中,以史為鑒的決心,更讓諸國中的有心人慨歎。
與鑒古閣同時一露真顏的,還有一部《北帝法典》。五百條律文汲取極西之地律法所長,勸善懲惡,不辨貴賤親疏。法典一出,天下震驚,其刑罰條律雖限定在蒼堯境內,然而整個體係鴻纖備舉,禮法合一,集眾律之大成,令諸國紛紛起了效仿沿用之心。一時間,流連在鑒古閣申請觀摩抄錄的使臣便有數十個,議論不絕。
一如五百年前的阿焉尼帝國,北荒又要迎來全盛時期,千姿孜孜以求的文治武功,此刻初露端倪,諸國沉浸在對各自前景的狂想中,竭力想在此變革中分一杯羹。
盛典最華美壯觀的一刻,在典禮後煙花禮炮綻放時出現。
此時天色將黃昏,微暝的暮色中,數不清的紗羅琉璃宮燈在殿閣、飛簷、楹柱、屏風、儀仗上逐一亮起,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色紛呈,又有上萬支蠟燭雜以彩屑,燃如火樹銀花。瑩瑩輝光映照下,三百名少年騎著馴服的大象、獅子、犀牛、駱駝,手持玉鬥狀的煙花器具,向著夜空發射。
一聲聲尖銳的嘯鳴聲響過後,烈焰錦燦,熒煌照庭,當空炫出滿目瑤花,觀者無不目眩神迷。夜空中煙火浩蕩如花海,一朵花開一朵花謝,無窮無盡。杏花含露,海棠垂絲,梨花帶雨,牡丹搖紅,一時綺霞天色,漫天如天女散花,不僅沒有刺鼻的硝煙氣息,各色花香裹挾春光而來,令人疑似徜徉在銀河,生起天上人間的感歎。
原來煙花裏暗藏了無數香藥粉末,隨了火焰搖曳宮外,城中各處吉地亦燃起名貴的甲煎香料,把澤毗瞬間渲染成了仙山妙境。花海之中龍蛇飛舞,很快由花變果,瓊樹如林,黛葉翠枝鮮妍得仿佛觸手可及。呼吸間,紅花綠葉如流蘇垂錦,自夜空一瀉而下,落英天香,繽紛飄墜。觀者不由伸手去接,但見得流光飛舞如螢,一晃眼就已消散了。
不多時,又有錦衣少年推出五彩香車,遠遠避開百步點燃引線。火繩如長龍一線燒過去,炸出花團錦簇的鳳樓龍閣,竟憑空演繹出長勝宮排布登基盛典的若幹景致,車馬喧囂,羽林雲集,令人目不暇接。又有帝王將相,各國使臣魚貫而出,光影耀如飛電,直插雲霄,在夜空中幻化出盛典的喜慶莊嚴。
雲間忽傳來縹緲的金綸玉音,口誦北帝名號,隱約有神龍鱗甲起伏,長虹貫空,遊走殿閣之上。待眾人再想看個仔細,那神龍已翩然遠遁,直向了天邊一輪明月飛去。觀者目瞪口呆,恍若做了一場千秋大夢,不知此身何處,歡喜雀躍者有之,更多人訝然無以言表,險些生出跪拜臣服之念。
長生仰頭看了半晌,他身化紫顏,不好隨意詢問他人,便豎起耳朵,聽丹心得意地向元闕炫耀:“煙火裏有硝石、硫磺、石灰、鐵絲、炭屑,外裹錦綺綾羅、金箔絲綢,你看這長勝宮和神龍做得可逼真?”
元闕眺望七色光影幻化的宮殿人物,含笑道:“畫意與我造的不同,想是傅大師幫手製成?”丹心道:“是我看了他的畫悟出來的!”他左右一望,對長生笑道:“先生你說,這煙火之境,比起元闕的宮殿、傅大師的畫作如何?”
長生道:“元闕造宮室華美奇偉,如孔雀一身金翠;傳紅的畫就似仙鶴,悠然來去幾千年,逡巡九霄外;而你竟能造物神奇,擬萬物為煙火,瞬間生滅不息,就如鳳凰一般。”丹心又驚又喜,抓了元闕的手搖晃,“你聽見沒有?我終於比你高一頭!”
長生笑道:“我還沒說完,這說的是你們三人造物的境界,若說你們三人的性情,卻又不同。”丹心忙道:“快說來聽聽。”長生道:“元闕是蒼鷹,不鳴則已一鳴驚天;傳紅則是鴻鵠,誌向高遠,不戀凡間;而你就是一隻鬼鴞,整日咕咕咕咕……”
元闕聽了大笑,丹心嘟囔道:“你說我是百靈也好嘛,長生這家夥不在,先生就顧著欺負我。”說著,兀自繞開兩人,往他處賣弄去了,元闕急忙跟了過去。側側避在一邊,忍俊不禁。
長生揚了臉對側側道:“不錯,他沒看出來呢。”側側望了元闕的背影,忍笑道:“但願如此。”
元闕追上丹心,拉住他道:“你不告而別,未免失禮。”丹心嘿嘿一笑,撅嘴道:“你剛才皺眉沉思,別以為我沒看見。”元闕道:“你真是我肚裏的蛔蟲!不錯,我是覺得有些古怪,紫先生的右手中指,竟和長生一樣磨出一個老繭。”
丹心登時醒悟,“長生不是在你那裏打磨木傀儡,磨出了一手繭子?這黑燈瞎火,難為你辨得出。我是見他舉手投足意態熟悉,特意尋他多說兩句,你知道,紫先生不時換臉,委實有些難認,就靠那身衣飾來認人了。”元闕瞥他一眼,“你想誇這煙火照得夜如白晝,直說就是了。”丹心一個勁地樂,“喏!是你誇我的,不是我自吹自擂。”
兩人談笑之間,夜空群星璀璨,滿城焰火輝豔,所有目睹盛景的人們,將這場平生未見的華麗典禮深深銘記。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這筆豐厚的談資,足足述說三天三夜,乃至一生一世也不會厭倦。北帝的絕世風華與蒼堯的潑天財力,在眾人心中樹起牢不可破的無形屏障,將些許的野心與貪婪摒棄在這道高牆之外,再不敢輕生覬覦。
忙碌一整日,千姿於涵德宮接受諸國恭賀。眾人依次列隊向北帝進獻各國賀禮,千姿溫言接見,各有賞賜。
殿中玉階上的雲獸吐煙吞香,瑞靄四溢,環繞在傅傳紅描繪的四幅北荒十丈山水風煙圖上,越發顯得景致自然絕倫,妙筆天造,觀者隻須一瞥即墮入畫境,屢屢有人禦前失儀,千姿笑而不怪。寶座後側側進貢的《錦繡江山圖》更是光豔奪目,數不盡的暉麗春光,在殿內耀出一片脩華之色,觀者解讀出千姿萬福的祝語,無不讚歎巧思妙絕,慧心天成。
因十師是千姿特別邀請而來,覲見皇帝後,特於殿內賜座,蒹葭與青鸞身份特殊,亦被延請一並入席。太師陰陽一臉陰沉地站於寶座前,生恐諸師說出什麼不當的言語。
墟葬先前所攜諸多賀儀,已盡數布置在長勝宮,可提振宮苑生氣。此刻所獻的《帝陵景略》,專述帝王陵園製度布局,細陳日常所需典製禮儀,為北荒諸國所無。皎鏡特製了延壽丹與安胎丸,盛在蒹葭挑選的千年沉香盒裏,特供與北帝與皇後。紫顏與側側共織了一幅北帝登極的金絲繡像,丹眉丹心父子送上一尊白玉佛坐像,傅傳紅為千姿與桫欏奉上帝後雕塑各一具,姽嫿呈了安神養顏的香料,元闕搭了一席亭台樓閣狀的麵餅果子,霽月獻了一張伏羲式浩然快哉琴,夙夜與青鸞製了一件可避水火的辟邪寶衣。
諸師為盛典所呈覽的眾多寶物光彩耀目,極具用心,千姿讚賞不迭,賜下厚賞。待入座觀禮後,墟葬注目千姿,又細細回望了身邊的紫顏一眼,遙遙指了丹心進貢的那尊佛像,對側側道:“我想起一首詩偈來。”
側側冰雪聰明,知他可能看破兩人真身,道:“阿彌陀佛,請大師指教。”墟葬笑看她眸中慧光閃爍,略有期待之意,旋即吟誦道:“明月分形處處新,白衣寧墜解空人。誰言在俗妨修道,金粟曾為居士身。”
青鸞在一邊聽了,留意到夙夜唇角的微笑,便猜出幾分。殿堂上千姿氣度威嚴地接見使臣,她端詳片刻,細看他舉止風儀,悄然對側側道:“他的易容術又精進了,竟能不露破綻。”側側凝目遠望高高在上的紫顏,身化千姿的他陌生如雕像,看不出絲毫煙火氣,不禁有了幾分疏離感。她歎息道:“墟葬卜算出來倒也罷了,師父你能看出真假,怎能說不露破綻?”
青鸞嫣然巧笑,煙蛾若飛,妙目瞥了夙夜一眼道:“你看他待北帝,如何會有這份心思?分明是著緊紫顏。”側側記起她先時的話,急忙驚視夙夜,靈法師詭譎的麵容此刻難得曆曆如畫,仙氣縹緲的清顏不時注目寶座上的千姿,若有所思。
既然夙夜說紫顏並無危險,為何這般在意?側側心中七上八下,隻恨盛典太慢,不能揪了夙夜問個仔細。
待照浪陪了於夏使臣入內,千姿忽然斂去笑容,寒眸如霜劍,直直凝視兩人。照浪自恃與千姿慣熟,行禮笑道:“於夏定西伯照浪,叩見北帝。”千姿也不理他,望了那使臣蹙眉道:“你為何要易容?”
於夏使臣瞳孔猛地一縮,果斷地仰頭從喉間抽出一把軟刃,銀光如蛇吞吐,刷地刺去。照浪意識到了什麼,猛然衝上前去。
突變乍起,側側驚望夙夜一眼,諸師離得太遠,除了靈法師外隻怕都趕不及。夙夜紋絲不動,篤定地微笑,像是看穿了吉凶禍福。側側向了寶座的方向疾奔,心幾乎要跳出來,無聲地於心底驚呼:“紫顏……”
紫顏冷峻的麵容不動如山,龍袍袖管裏滑落一根針。若要拚得魚死網破,少不得隻能暴露身份,展露繡針的絕技——這刺客來勢甚快,能不能在他刺中自己之前,先縫了他的袖子?電光石火間,紫顏腦海中飄過諸多念頭,驀地發現,一個黑影擋在他麵前。
刺客的軟刃去勢極為迅捷,淩厲的攻勢並未暫歇,竟一刀穿透那人右肋,直直往後殺去。紫顏驚覺那軟刃奇異地拉長了,險些就掠到他胸前。
中刀那人似是發覺了異變,突然用手夾住軟刃,蹬蹬蹬拖刀向前。刺客略一猶豫,被他拽出數步,離紫顏已遠了。侍衛這才反應過來,匆匆護在他們的帝王身前。
刺客敵不過對方力大,毅然鬆手,眾人看清中刀的正是照浪,側側說不出是何感受,元闕呆了一呆,不敢相信,螢火一聲長歎。照浪冷笑吐出一口黑血,毫不含糊地拔出軟刃,用力擲去。那刺客不料他凶悍若此,晚了半步,被他刺中左肩,踉蹌倒退。
紫顏在此時衝了出去,一針紮在那人脖際,刺客穴位被製,情不自禁張開嘴來。紫顏順手丟了一粒藥丸,悠然退後幾步。他動作極快,旁人隻覺北帝似是扇了那人一耳光,一顆心無不懸起,見他離開才放下心來。
侍衛厲聲高喝“捉拿刺客”,一齊包圍上來,那刺客遺憾地瞪了照浪一眼,想伸手毀去麵容,不想半身僵直,竟再也動彈不得。侍衛急忙上前製住他,並搜捕於夏使臣的所有扈從,殿內興起小小的騷動。側側見紫顏無事,忍下探望之念,頓住腳步回轉賓客之中,諸師的視線都已經望了過來。
照浪堅持不住,腿腳一軟緩緩倒下,紫顏心有不忍,一把托住了他。他拔刀之舉無異於自殺,此時血湧如注,一眨眼就染得紫顏滿身鮮血。
“……果然是你!”照浪輕聲吐出這句話,像是了無遺憾似的,就要閉眼睡去。
望了照浪胸前的血泊,紫顏說不出是什麼心情,扶起他虛弱的身體,手中銀針在幾個大穴上毫不猶豫地紮下。借了他止血之力,照浪緩緩睜開眼,被紫顏清冷的眸光壓了回去。
“你先前始終未動,其實知道會有這場刺殺,對不對?”紫顏利目如刀,避開侍衛的耳目悄然說道,“這人是你易容的吧?”
“是,的確是我的手筆。”照浪不躲不讓,老實承認。
“你何必出手救我?”
“你明知故問……他殺的是你,不是千姿。我既看出來了,怎能讓他下手?”
“我一介螻蟻,殺了又能如何?”
“我欠你一條命。”照浪認真地說,唇角流血,殷殷染紅一片。
“我不想聽廢話。”
“我的身世,隻有太後一人清楚。”照浪笑得淒涼,這是他最大的軟肋,“你既是太後親生之子,我又怎能眼睜睜看你死?”
紫顏憐憫地道:“你還是沒放棄這胡思亂想。”
“不,我都已經猜到,可獨獨猜不透,我究竟是不是熙王爺的兒子。”鮮血染滿他的衣襟,狀若豔麗的海棠。一直以來,他在江湖浮沉打殺,聽命於那個有野心的人,無非是他死去的娘親隱約提起過他的名字。而後,在熙王爺替身作亂時,他親耳聽見太後亦這樣說,讓他越發疑心自己是那人的私生子。
可是,他怕這是太後布下的局,真真假假,徒亂人心。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紫顏漠然地閉了閉眼,微微地暈眩,令他難過。
皎鏡與太醫從觀禮的人群中走出,趕上前來,見“千姿”絲毫未傷,皆鬆了口氣。皎鏡對照浪殊無好感,紫顏已替他止血,樂得不動手。太醫隻知照浪是於夏國的貴客,慌得拿出渾身解數,對他的傷勢緊急處理。
情勢如此混亂,司禮官嚇得連忙宣布隨後的覲見取消,寶座四周立即被宮女手忙腳亂清洗幹淨,一眾賀禮的賓客往偏殿暫時歇息,等候國宴的到來。
照浪在被抬下去前招了招手,紫顏撇下諸人走去,聽他輕輕說道:“我一直懷疑當今聖上,不是太後的親子,千姿才是。”紫顏倒吸一口冷氣,心頭閃過千百念,照浪哈哈大笑,陰晴不定的神色中添了深深的滿足。
“你既是她派來的,為何苦心布局,要在典禮上殺死她的兒子?除非,這位所謂的於夏使臣,不是她派的殺手,而是另有身份,你也是一位雙重間者。”紫顏飛快地瞥了身後眾人一眼,輕聲道,“何況,聖上比千姿大一歲。”
照浪玩味地看著他,“你不妨再猜下去。年歲這個東西,最好偽裝,長生不就被你遮掩得好好的?”
紫顏忽然苦笑,波瀾不驚地說道:“這一切與我何幹?就算千姿是她所生,難道我會不幫他?這使臣到底是哪裏來的,既留下屍首就有蛛絲馬跡,不是興隆祥,就是西域某國,你說不說已無分別。我看你是傷勢太重糊塗了,就算再有什麼石破天驚的話,想要擾亂人心,也不會讓我心動搖。”
修習了聽音之術,他更不易被一句話亂了分寸。看在照浪肯以身犯險的分上,破例多說了幾句。
照浪臉色數變,他低估了紫顏的智慧,高估了紫顏的耐心。中原朝廷對北荒有極其矛盾的心態,既不想千姿開創盛世,也不會放任西域的野心勃勃。而他試圖遊走三方,天下大亂也不在他心中,隻要能獲得所需就好,不料並未左右逢源,反而棋錯一著。
“我聽她的話,可我也最恨她!不論你怎麼躲,你身上若真流著她的血,你遲早還是會去找她……那時,請幫我問一句,我有權知道真相。”照浪心中悲苦,想尋個無人處大哭一場。可是他到底還是沒心沒肺地笑著,把一切痛楚壓製下去,與鮮血淋漓的心相較,這點血肉軀體的傷害,算得什麼。
死不了,傷疤就會痊愈。心殘破了,永沒有合攏的一天。他無望地躺下,心如死灰。
“你還想報仇嗎?”紫顏抬起頭,對趕上前來的元闕問道。元闕漠然看著照浪,多一分拖延,他的傷就重一分,即使他是縱橫南北的梟雄,受此一挫,小命也要去掉半條,非死即殘。既然如此,留他的破命傷病終老,看昔日權勢灰飛煙滅,這黃粱一夢,比死亡更能懲罰這罪惡的人。
元闕想到這裏,一時平靜無比,又有著淡淡的苦澀。身上的枷鎖被人突然拿去了,可是父親長眠地下,這仇怨到底要不要再清算,要不要都放下,他變得很是茫然。
望著照浪不斷顫抖的身軀,他眼中的血色慢慢消去了,終於搖頭道:“不。”
照浪垂下眼簾,昏迷前,他看到元闕、側側、螢火……他是一道風雷,勾出了無數地火,如今,是煙消雲散的時候了。
他想他一直探尋的那個謎,就要永遠埋於地下。也許他並不想知道答案,才會在刺殺時代紫顏受了這一刀。也許他早已累了倦了,忙忙碌碌活得像個傀儡,不如歸去。
“你沒有問過鏡心嗎?”昏沉如夜的夢中,他遠遠聽到了這句問話。
“為什麼要問她……哦,是了,以她的本事,或能看清真相。那時卻不湊巧,鏡心回去時,王爺才剛剛回來。”無邊的黑色中,他看不到任何人影,卻知這就是紫顏,“你呢?如果她能辨析出真偽,你替我和他都易過容,你說,他究竟是不是我爹?”
他厲聲追問,心膽俱裂,神魂皆傷。
“紫顏,你告訴我!”
“……你真的想知道?”
“是,這是我畢生最大的疑問。”
沉默的背後,是苦澀難忍的心酸,紫顏歎了口氣,“既然當初生父拋棄了你,你又何苦要知道他是誰?身為飄萍,何必尋根?這世上,你是誰的兒子並不重要,你做過什麼,才會留下印記。何況熙王爺那樣的人,根本不配做你的父親!”
照浪微微一怔,想他追尋身世,始終為人牛馬,身負多少罪孽,留下的印記無非一片血腥。被紫顏如此剖析,此生竟走了一局爛棋,全沒了意義。
他心中亂麻糾結,細想著紫顏的話,千思萬慮漸漸如枷殼蛻去,昏沉沉再度陷入黑暗。
這一場刺殺,旁人沒看出端倪,諸師先後知曉紫顏易容為千姿之事,各自沉默,一心一意替他掩護。桫欏得知“千姿”被刺,始終陪伴在側,歉意地安撫。陰陽遠遠地將餘人隔開,由著帝後二人在暖閣中敘話。
“害先生受驚了。”桫欏翠眉蟬鬢,鳳冠翟衣,舉止中已有一國之母的氣度。紫顏端詳她半晌,笑道:“若真是千姿在此,這點陣仗,就連虛驚也不會有。”他未稱北帝,桫欏也不在意,抿嘴輕笑道:“先生過譽。他武功不弱,卻未必能看得出對方矯飾易容,多虧有先生在。”
紫顏聽見其聲清亮,尾音裏有愉快的上揚,知桫欏心情甚佳,不覺替她欣喜。兩人對千姿此次親征信心十足,言語裏說的皆是未來如何如何,紫顏心中一動,對桫欏道:“可知胎中是男是女?”桫欏輕笑道:“先生識看麼?”紫顏道:“可以一試。”
桫欏伸出皓腕,紫顏兩手同時按上,不多時便笑道:“手少陰脈動甚,脈滑如走珠,可見有喜。左腎右肺,腎盛生男,肺盛生女,要恭喜千姿即將得子!”桫欏呆了一呆,神往地道:“是兒子呀……”
若是兒子,初初生長時,就可看見他的少年歲月。翩翩馳馬來,彎弓射雕,駿馬騰空,煙火神仙一般的人物。不,她搖了搖頭,不求他龍鳳韶姿,不求他聰慧絕代,不求他千秋功業,不求他驚天動地,有千姿這般傑出的父輩,他出生就要仰望高山,可桫欏隻希望兒子能縱心獨往,隨境而安,不被帝位所羈絆。
帝王家的煩惱,在常人看來簡直可笑可憎。紫顏沒有多言,人各有命,父母的安排再算無遺策,也無法代替真實的人生。桫欏瞥見他的神色,知她想得太多,放下雜念笑道:“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如多想想自己。”紫顏撫掌笑道:“正該如此。”
此時宮人來報,國宴已備,隻待皇帝到場開席。
此次光華殿夜宴共設兩百席,張燈結彩紮了無數涼棚,錦繡鋪地,瑞氣熏風,一路如踏進仙境花海,處處繁豔芬馥,清歌管弦。千姿及桫欏到時,鼎沸人聲忽地悄靜下來,數千人齊呼萬歲。千姿牽了桫欏的手,小聲安撫了一句,抬手示意司禮官擊鼓,隨後樂部起禮樂。
一套禮儀與原先芳華園設宴相似,席上羅綺弦歌,翠縷妙舞,魚龍雜耍,百戲紛呈,再配之以金鼎玉盤,烹羊膾鯉,炙駝燒貉,甘美的茶酒星布其間,令人不思歸去。酒筵上眾人歡聲暢飲,笑語無禁,直至月上中宵方才漸止。
千姿與桫欏早早回後宮歇息去了,難得舉國歡騰,北荒共慶,宮門沒有按時下鑰。在宮內五千禁軍的虎視眈眈下,百官及來賓陸續撤出宮城,將這日盛典牢牢銘記在心。
這夜,北帝千姿獨宿於群玉殿,殿前丹鳳池有數畝碧波,沿路鬆柏森森,山石參差。臨睡前,宮人伺候他脫下冠袍帶履,小心翼翼退了出去,而後,那個意態飄然的易容師便回來了。
燭火下,象牙雕花的水晶鏡中,現出一張帝王龍顏。要做一代明主,談何容易?世人隻見左右高呼萬歲的風光,哪知肩負神器的艱難。
紫顏徐徐撥弄香灰,宮中的香料皆是最上等的沉檀龍麝,就連姽嫿遍尋難得的十三種異香,也有不少陳列。這萬人之上的滋味,怪不得如醇酒,引人前仆後繼。不知怎地,幽香氤氳之中,紫顏望見千姿端麗無匹的容貌,依稀有種微醺似的不安。
一時間,仿佛真的身化北帝,坐在燙人的龍椅上,感受焦灼的目光彙聚,如坐針氈。是了,他忽然一個激靈,猛然發現背後的真相——
這秀骨仙容,亦有不祥的隱患,礙於千姿睥睨凡俗的氣度,竟始終沒有露出端倪。紫顏怔怔地凝看這容顏,在他以身相代之後,隱藏著的凶險,終於如沉滓緩緩浮出了水麵。
刺客並不是殺機所在。
紫顏憂心回首,向南而望!
長途奔襲的千姿,遭遇的敵軍中,有難以破解的凶禍。他甚至無法提醒對方避免。
來不及了,紫顏失神地坐在鏡邊,不敢多望。是他的疏忽,與千姿相處多時,竟是霧裏看花,不曾看出底細。
紫顏搖了搖頭,這到底是千姿的宿命,還是他錯把瑕疵易容進了這張顏麵?冥想良久後,他懊惱地發現,這不是他的錯漏,顏麵上這道細不可見的紋,宛若綺思,倏忽來去,隻會機緣巧合下偶爾乍現。
如果千姿真的在戰場出事,這偌大帝國,就會一夕而散。北荒甲兵四起,西域火中取栗,中原虎視眈眈,百姓生靈塗炭,天下終將陷入一個變局。
紫顏望著鏡中的容顏,他一向自詡修成不動心,如今竟會手足無措,惶惶不安。那種明知結局,卻無力改變的軟弱,從不是他想要的。
當雪入紅爐,愚者化作煙消,智者散作夜燈。想到此,紫顏不覺沉靜下來,心中一念清明,照亮茫茫前方。他抬起手指劃過肌膚,拿捏命運,流轉乾坤,如此修飾,會不會有一絲不同?
縱然是螳臂擋車,也要試上一試。如今的他,與千姿宛若孿生,不,是如同分神化念的兩具分身。若修改他的麵容,或能安排千姿的命途轉向,不至不可收拾。
微明的燭火中,紫顏想到夙夜,略略安心,若是千姿真的有事,以靈法師之能,怎會不料敵機先去預防?再說墟葬也有卜算吉凶的本事,此次並未提及,想來是他多慮。
紫顏再度注目鏡中,香氣如浮雲,隨風舒卷身形。看著煙氣生滅,他的心靜了下來,再細細推算眉梢眼角流露的吉凶。奇怪的是,一現而隱的凶兆此次已沒了影蹤,像是紫顏因疲倦看走眼似的,千姿尊貴已極的麵容,正在嘲諷他的謹小慎微。
紫顏情知這凶紋甚是狡猾,便對鏡橫眉豎眼,可費盡心機,這堂皇的麵容再沒有絲毫變化。當他再度回憶千姿的容顏,這一抹凶紋也像是憑空遁去了,仿佛一切,是他的錯覺。
思前想後,他仍是摸索顏麵,在先前顯現凶紋之處,牽肌而動。無論如何,他要把點滴的破綻,湮滅在萌芽中。整理良久之後,他沉吟著走到龍床邊,錦被紅如烽火,心中委實難靜。
紫顏失眠了半夜,更漏聲聲如戰鼓,他不知千裏之外的千姿,是否安然無恙。黑暗的夜色中,白羽雕弓,笳聲劍影,俱在眼前呼嘯飛舞。那是他不熟悉的修羅戰場,真正血肉橫飛的廝殺,敵我、勝負、輸贏、生死,熱血與黃沙最終混成一色。
他被拉入一個渾渾噩噩的夢中,極度渴望蘇醒,但夢境混沌沒有盡頭。他像是隱形的魂魄,孤獨地穿行在疆場,熱乎乎的血液飛濺到臉上,不多時,錦衣染成鐵黑的血衣,沉重得令他邁不動步子。
遠處一個絕世的身影,提刀獨立,紫顏想高呼他的名字,那人驀然回首。
千姿的臉上蒙了一層青氣,他神情複雜地凝視紫顏,張手欲呼。青氣宛若遊龍縱橫,傲慢地於他麵皮下逡巡,隻一個呼吸,千姿便如折斷了的旌旗,湮沒在朦朧的青霧裏。
紫顏冷汗迭出,卻見桫欏悲苦地抱了一個嬰孩,在他麵前慟哭。一時風雲變幻,金殿上,百官朝他下拜,他悚然摸出一麵小鏡看去,他依舊頂了千姿的容顏。
他就是北荒獨一無二的帝王。
不,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紫顏無動於衷地對了跪拜的臣子,甩袖離座。
可是,桫欏哭泣著攔在他麵前,陰陽沉了臉,言說北帝一去,北荒必亂。紫顏漠然聽著,直至諸師匆匆趕至。墟葬堅持尋千姿遺體埋入皇陵,保佑蒼堯和北荒安寧,皎鏡稱疫癘又有蔓延之勢,此時絕不可大亂,更不可有戰爭。艾冰憂心忡忡請側側傳信,稟告說西域不甘受挫,重組聯軍陳兵邊境。
如此種種,無非想逼他繼續戴著假麵,撐起千姿罹難後的蒼堯國事。千姿若不能回來,他就要做一輩子的皇帝。
涔涔冷汗浸濕錦被,紫顏驚呼而醒。多少年來,不曾心亂若此。他顫抖著摸索出姽嫿贈予的香袋,取了一味合香放入瑪瑙熏爐中,良久,一絲久違的沉靜香氣迤邐而來。
他用力撐手按在臉上,這張麵皮,這種人生,他,不想要。
一直以來,他修改容顏,隔岸觀火看他人命途輾轉。對他而言,隻需修剪去自身厄運,人生就可完滿。未曾想今次偶一失著,竟介入千姿與蒼堯的家國大運中,牽一發而動全身,再不能如從前逍遙物外。
他非太上忘情,如果千姿真走到那一步,他究竟要如何選擇?
幸好,一切隻是他一場噩夢,想是這富貴煙雲,於他終究沉如枷鎖,不覺神遊天外。堂皇深宮,萬般不得所願,不如趁早歸去。
於此之際,他驀然發現,上天種種安排背後的深意。當初的拋棄與遠離,成就他無雙絕技,對天改命的抗爭,修來了此生的福分。如今,命運又揭開神秘的一角,叫他看見,鎖於宮闕中的身不由己。
他想,原來到最後,他與背離心願的宿命,隻想達成和解。曾經的絕望流離,塑就之後堅毅的心靈。如果未來還有逆境在等待,他想努力看清,最終花開月落的真相。
紫顏睜眼望著冰涼徹骨的金帳,一直到天亮。
次日午時,桫欏於沉柏殿大宴。
殿宇以柏木為梁,沉香塗壁,鬱然的香氣使人不飲自醉。數百宮女穿了錦繡羅綺,將珍饈美味絡繹不絕送上,又有玉人樂者於席間歌舞,彩袖飄搖渺渺若仙,使人如坐雲端。唯獨北帝千姿不見蹤影,桫欏不能久累疲倦,邀酒幾巡過後便歇息去了。
正當眾人疑慮北帝身在何處時,朝臣與來賓們聽到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前方飛鴿戰報,北帝千姿大勝敵軍,迦夷王認輸,以王子為質入蒼堯,伐虜軍勝利凱旋!”戰報在登基後傳來,如春風瞬息拂過千裏,有人意氣風發隻待乘風,有人卻是激靈靈打著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