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通靈的人(1 / 1)

遙遠歲月裏的魯西平原,到處是縱橫交織的河汊,田野上蛛網密布的光線,夏天的土路上清晰地留下了蛇爬行過的痕跡,緊接著是一場雷雨。高粱林立,水草遍生的土地之上,喂養著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生靈,人走其間,一不小心就會撞上它們。那一刻,人與物四目相接,雙方皆怦然心動,不知如何應對,多半是在愣怔良久後各自走掉。黃昏,人踏著遍地亂滾的炊煙回家,擺放著簡陋食物的餐桌上就會多出一個話題:“今天,在田裏遇到黃鼠狼了,它嘴裏叼著根煙呢,哢哢地咳嗽,盯著俺看了半天。”

或者說:“今天,遇到了一隻禿尾巴大鳥,差點讓俺用草帽扣住,結果一失手,飛了。”

顯然,大凡在田間野地遇到靈物的人,回來都會把事情的真相加工一番,添油加醋,弄得神秘兮兮,異彩大放,真假莫辯。

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時,聰明的故鄉人就已經掌握了獨特的宣傳技能,過分的誇張雖有吹噓之嫌,但卻是引起廣泛關注的重要手段,可以說,那就是最早的廣告雛形。

鎮上曾有一個捕靈高手,是個終生未娶的老光棍漢,他擁有一副高大的身材,走路時愛自言自語,一年四季隻穿一件破舊的粗布長衫,好像到死也沒有替換過。每當他步態從容地從街頭走過,眼神裏投射出哲學家的憂鬱光芒。他的身後,始終撒播出一種古怪神秘的氣息,而他的頭頂上方,有一群昆蟲翩翩飛舞,而他嘴裏嘟噥的話,沒有人能聽得懂,有人說,那是他專門給鳥創造出的一種語言。

據傳,他專門在夜間捕捉種種野物,手裏時常拎著一條布袋,要麼是一張漁網。夜深人靜,他頂著一頭秋天寒露,借著星光潛伏進薄霧鋪地的荒野,一蹲就是一個整夜,但第二天淩晨,他總是會背著鼓脹的行囊回家,不用說,他已經滿載而歸。天還沒亮,四周還是一片漆黑,人們從未看到過他在出太陽後回家,也許是他有自己的講究,無論捕捉多少活物,都要趕在天亮前返回。

他緩步推開木門,立即會有動物們的聲音唧唧喳喳地灌滿耳朵,夾雜著動物糞便的氣味,灶火的氣味,被煙草熏過的土炕的氣味,也許還有土房子的窗台上,那一雙布鞋子散發出的氣味。但正是這些簡樸的氣息,構成了鄉村生活最基本的底色,是人類精神世界裏最初的原料。

最神秘的去處是後院,那裏是這個老家夥拿性命來捍衛的禁地,高高的院牆,養著幾條凶惡的狼狗,據說還有兩條真正的狼。如果從外麵觀察,隻能看到後院裏長著幾十株高大的榆樹,樹枝上的鳥窩越築越大,還有各種動物混雜一片的叫聲。總之,鎮上的孩子們誰也沒有涉足過他的後院,可那裏究竟飼養著哪些稀罕的動物呢?沒有人能夠說清。冬天的時候,老光棍漢會提著一隻鳥籠子出現在街頭,與眾多在街上曬太陽的男人一起聊天,他語速緩慢,時常沉默,無法與眾人和諧交流。他籠子裏活蹦亂跳的鳥,既不是鵪鶉,也不是畫眉,而是一隻誰也叫不上名字的生靈。人們就問:“這是隻什麼鳥?”

老家夥說:“是‘下野’”。

這個鳥名人們從來沒聽說過,但老家夥是怎麼知道的呢?鄉人也不敢追究,大概是為了掩飾虛榮的無知。當時的我,作為一名孩童置身於現場,對人們的議論聽得清清楚楚,記憶深刻。多年之後,我也始終不知道“下野”為何物,屬於哪一物種的鳥類。我時常想,總不會是老家夥隨口叫出的吧?

8歲那年冬天,我離開故鄉到城裏讀書,隔了三年多才回故鄉了一趟。對於這個神秘老光棍的境況,知之甚少了,隻聽我外婆說他終於瘋癲了,成了個像木樁一樣安靜的瘋子,從不傷害或辱罵鄉人,因此還是很受鄉親歡迎的。可惜的是,他把後院養了多年的野物,在夜間驅逐到野地裏全部放生了。那個夜晚,有人看到他驅趕著一群壓壓的怪物,其壯觀場麵就像是在驅趕著一群鬼魂。它們嗚哩哇啦地在街上列隊湧動,朝鎮外的荒地走去,似乎都認得來時的方向。

不知怎的,最近我時常想起這個故鄉小鎮上的神秘人物,我知道他已經在人間消失多年,據說他擁有罕見的長壽,活了90多歲,而且死得安詳平靜。

直到今天,有一個涉嫌虛構的情節在我的腦海裏成為定格:深夜,他站在開闊的地帶,月光與白花花的堿地泛出光芒,讓他高大的影子重重地在天地間矗立成一塊石碑,他破舊的粗布長衫在風中浮動,看上去仿佛在完成光榮的布道。這時候,隻要他朝玄妙的星空念出一個心願,那些潛伏在地下,那些飛翔在空中的生靈們就會跑來,心甘情願地被他捕獲,成為他幸福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