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批評過後,村長老向還是對馬漢的聰明才智表達了比較客觀的評價,他說為了學鳥叫,可謂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刻苦鑽研各種鳥類的發音和生活習性,很快掌握了各種鳥叫要領。他整天泡在森林裏,觀察畫眉鳥與灰椋鳥的異同,他發現啄木鳥的叫聲很特別,甕聲甕氣,“嘎咕嘎咕”的,聽上去很簡單,模仿起來卻極難,做不到天衣無縫。於是,他用錄音機錄下了啄木鳥的叫聲,一遍遍地練習,卻難以做到像其它鳥叫那樣逼真,最難的是啄木鳥最後那個類似於“渣”的聲音拐不了彎,問題出在元音上。他煩惱之極,接連幾個晚上失眠。後來,他背著一隻黃布包,坐車來到島城,找到一所大學的野生鳥類研究所,向鳥類專家討教了許多問題,回來後繪製了啄木鳥從舌尖到咽喉的結構圖,仔細研究,終於找到症結:原來,是他喉嚨深處的聲帶膜稍厚,不那麼靈巧,聲波在硬齶上的集中反射點生硬,有些細微的鳥音自然發不到位;他很快查出,這是由於長期飲用當地的水土造成的,也就是說,隨便拉一個膠南人,發音區的結構都是如此,這也就形成了方言的許多相似點,一個偌大的方言氣場,在剛來膠南的外地人聽來,一群人在露天廣場上說話,感覺像出自一人之口。當然,居住時間久了,就會區分開了。事實是,能區別出世界的微小差別的人,才稱得上九段高手。
為了能夠準確地掌握啄木鳥的叫聲技能,他做出了一個讓全村人非議的決定:到島城醫院做了個小手術,削薄了聲帶膜的厚度,先前方言構成的障礙消失了,現在他擁有一口流利的啄木鳥語——喳,喳喳!喳喳喳!簡直口吐珠玉,氣息如蘭,渾然天成,真假莫辯。
“馬憨子為學鳥叫改窄了‘陰道’!”消息在第二天傳遍全村,立即引起轟動效應,給寂寞的漁村帶來一陣騷動,人們嘻嘻哈哈,口吻裏充滿了嘲弄,還故意把聲道說成“陰道”,把馬漢叫成“馬憨子”,將其純屬個人的行為大肆汙辱和妖魔化。據說傳播消息的人,表情誇張,用詞狠辣,說完主題後往地上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液。在村裏人眼中,開刀手術是件人命關天的大事情,長了癌症的做手術那是沒辦法,長闌尾炎的做手術是因為忍不住疼,結紮人流的那是為國家做奉獻,但你馬漢是為了什麼?祖祖輩輩,出海打魚,搶別人的犯法,偷別人的丟臉,懶死餓死都算不了什麼,千百年來,卻從未有人因為鳥事挨上一刀。
馬漢出院後,戴著醫院配發的口罩,斜躺著身子在堂屋的沙發上看電視,喉嚨裏隱隱的刺痛不時襲擊著他,像一把薄薄刀片刮他深喉處的嫩肉,搞得他心頭泛起陣陣煩悶,眼角裏滲出淚水。他老婆董玉芝在門外,嘴噘得老高,能栓頭驢,屁股坐在吱呀亂晃的馬紮上洗衣服,洗衣粉放多了,白色的泡沫溢到了木盆外,她使勁地搓著搓衣板上的衣物,額頭汗水直淌,滴到了鼻尖上她也全然不顧,手下在凶狠地用力,吭吭哧哧,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發泄對丈夫的不滿。
恰恰這時,院子裏出現了一陣腳步紛亂的踏雜聲,馬漢一驚,馬上知道是來看熱鬧的人上門了,這是漁村人的風俗習慣。人們前呼後擁,很快就像麻雀一樣站滿了院子,多是村子裏閑得五脊六獸的女人,有的還抱著孩子,孩子的小臉很髒,嘴裏啃著老玉米,鼻涕兮兮的。馬漢發現,跟進院子來的還有兩條狗,一黑一黃,伸著長舌頭滿院子跑,身上散發一股尿腥味。這些人朝堂屋慢慢靠近,也不說話,很整齊地站了一排,形成了一個圍觀陣勢,把原本投射到屋子裏的一塊陽光遮擋住了。馬漢心裏正窩火,見此情景,氣不打一處來,忽地從沙發上跳起來,順手抄起門後的一把大長笤帚,破口大罵了一聲“操你娘!”,然後將手裏的笤帚亂舞起來,嚇得女人們懷中的嬰兒驟然大哭。見人群作鳥獸散,馬漢氣乎乎地把笤帚隨地一扔,彎腰把老婆的洗衣盆端在手裏,緊追幾步,把半盆髒水潑向人群。隻聽得哎喲聲起,許多人被潑得全身精濕,帶著泡沫的髒水濺了一臉。這些人退出院子後,吃了虧,哪能甘休,很快在院外唱起歌謠:
馬憨子,半吊子,
學鳥叫,吃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