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殷紂派來的人馬宣布了我的罪名,士兵們把我從寧靜安詳的西部拉上囚車,囚車的輪子碾過深秋遍地盛開的黃花,風吹四野,牛羊哀叫。其實,災難的來臨我早已諳熟在心,因此也並未感覺有什麼格外的慌亂。我深深地知道,就像一個注定的節日,這一切遲早都會來臨。那麼,來就來吧,就像一隻內心孤苦的飛蛾,我已經做好了奔赴火場的準備。
當告別的時辰像疾風一樣到來,我的臣民們紛紛走出帳篷,擊缶而歌,人們抬來了三甕青稞老酒,並且送給了前來押運的士兵們一壇。女人們拿來平日裏我愛吃的食物:饢餅、肉幹和羊排,新鮮的牛頭擺放在供桌上,酒香和烤肉的香氣在不合時宜的氣氛裏冉冉上升;人群像鮮花一樣簇擁著他們昔日的王者,這是惟有在祭典和出征的時候才有的畫麵。雨點般的鼓聲一陣緊似一陣,篝火也在牛乳的催生下熊熊燃燒起來,平日裏快樂的吹塤師,那個可以用鼻子任意演奏的樂師,把今天的曲調吹得嗚嗚咽咽,悲悲切切,這讓我在悲傷的曲調裏參悟了人的一生。刹那間,瓦藍的河流從荒野深處發出陣陣洶湧的濤聲,神秘的歌謠從天而降:
喂,嗄哇咿!
啊嘛嘢嗡!
哈呢呀哈哇咿,
啊嘛嗔喏!
歧山巍巍,漠煙孤直,狗吠與鹿鳴,統統被吉祥的歌謠融化,其中蘊含的祝福我深深領會。夕陽沉落之時,木枷已經套在我的脖頸。在複雜難言的意緒裏,我向我的子民們深鞠一躬,再深鞠一躬,當我鞠完了三個大躬,混濁的老淚從眼角滾動而出。在那一刻,人們對我的愛戴讓我深感不安,有無數的愧悔掠過心頭:我已經是82歲的老人了,回顧一生,做過不少錯事和意氣之事,我覺得對子民們愛得遠遠不夠,諸多的計劃尚未實施,過失的彌補,隻能由兒子們去做了。從此,一雙木枷戴在了我頭上,而哺育了我的部落漸行漸遠,終於脫離了我的視線。
出了山口,一直向東。囚車在淒涼的深秋行進了七七四十九天,我的頭頂始終飛翔著一塊濃重的烏雲。這塊烏雲先是落下陣陣冷雨,打濕了蒙在囚車上方的布匹,接著一陣陰風吹來,將布匹吹落車頂,押運的士兵們跑去撿拾,拾到後卻將布匹撕扯成幾塊碎片,裹在了自己肩頭和腰間。我縮在囚車裏,憑借多年訓練的意誌也不能戰勝撲麵而來的寒冷,當車子出了西岐大野,一場雪花撲簌落地,我的手腳很快變得僵直,我已奄奄一息,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這時,我聽到上蒼的聲音,他溫暖而厚重,及時叫醒了我,說“姬昌,醒來。”
我奮力睜開雙眼,卻什麼也沒看到,四周一片黑燈瞎火,仿佛到了人間地獄,連一聲狗吠都聽不到。後來我想,他也許就是我的祖先的聲音,偉大而不朽的伏羲的聲音。萬般無奈之下,我向押運的士兵發出微弱的哀求:
“給我喝一口青稞酒吧,將來我會報答你們”。
他們一聽“報答”二字,轟然大笑。他們說姬昌,你都這把年紀了,還在做夢,你當我們是三歲的娃娃嗎?有個人一把揪住我的胡須,這讓我一下子恢複了疼痛的知覺,他說:“姬昌,你個老家夥,你當了這麼多年的王,享受了這麼多年的榮華富貴,現在也該吃點苦頭了,這才叫公平。”
我說:“我已經掐算過了,上天讓我不死。”
其實,說完這句話我就有些悔意泛上,我知道接下來將是更大的戲弄,因為我又犯下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忽略了自身的處境和麵對的對象。果不其然,片刻之後,他們將兩隻酒壺呈現在我麵前,說一壺盛著青稞酒,一壺裝滿了尿液,如果我算中了,就讓我喝下青稞酒,反之就讓我喝下滾燙的尿液。我掐指一算,知道如果我算對了,等待我的是一個更大的捉弄,就故意將錯就錯,喝下了士兵的尿液。
車子在刺骨的西風中繼續行進,我的眼前始終遊動著一團隱約的亮光,我知道這是那個遠古的神靈在護佑著我衰老孱弱的生命,有七顆大星正在天庭中央隆隆運行。我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清晰,仿佛能聽得見地下的蟲豸們的呼吸之聲,而到了夜晚,我又看到了群鬼在大地上亂舞的景象。
車子終於進入了中原,我感到車身明顯一抖,拐了一個大彎,駛向一個我早就意料之中的去處:朝歌。是的―――我太了解殷紂的性情,他不會錯過一個享受權力和勝利的機會。那時候先帝還在世,這個叫帝辛的孩子還是那麼聰穎伶俐,對我也十分的友好禮貌,如今,一個過去受他尊敬的人成了階下之囚,而這一切,不過是受那個妖精的指使!他被妖魔迷住了心竅。
終於,在我恍惚的意識中,我聽到了殷紂的聲音,他似乎已經在城門口等候很久了,他的身邊站立著兩排威嚴的士兵,他們即便在黑夜裏也會閃閃發光的頭盔,肩上插滿了銳利的箭簇。這時,押送我的士兵命我抬起頭來,我沒有動彈,士兵就粗魯地扳起了我的臉,伴隨著一陣熟悉的大笑聲,殷紂的聲音也在風中飄了過來:“西伯昌,你知罪否?”
我木然地沒有說話,在那一刻,我隻是感到口幹的厲害,嘴角稍稍一動就招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殷紂命人賞我一碗酒,我默默地把嘴唇湊近遞過來的青銅爵杯,想把酒喝下,卻在瞬間被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道差點擊倒,就再也沒有睜眼。我聽到殷紂幹咳了兩聲,然後發出冷冷的聲音:
“去吧!”
就這樣,一路上我一邊接受著上蒼的暗示與恩惠,一邊承受著凡間俗子們的戲弄和侮辱。是的,從今天起,我已經不再是往日的西伯侯,我是朝庭的頭號要犯,我能做的隻有巨大的隱忍,為了完成上天賦予我的重大使命,我必須承受更加嚴峻的考驗和折磨。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羑裏城,是殷紂關押死刑犯的國家監獄。在那裏,我昔日的摯友比幹被挖出了心肝,他死後的屍體變成了一把木炭,惟有兩隻眼睛卻像夜明珠一樣閃閃發亮,我知道他是有牽掛放心不下。比幹死後,把家小托付給我撫養,十二年後,他的兒子成了征戰朝歌的大將,用一把火燒毀了殷紂日夜尋歡作樂的鹿台。
在著名的羑裏監獄,除了火刑,還有刳脛、割舌、割耳、割鼻、割陰、挖眼、剁手、斷臂等各種殘無人道的刑罰。在此之前,我曾經在數年前以諸候的身份來羑裏城進行參觀考察,說心裏話,正是那一次親臨現場,讓我進一步認清了紂的荒淫和殘暴。那一天,殷紂似乎格外高興,整個空蕩蕩的天空下都回響著他陰森的大笑聲。他的笑太有特點了,你怎麼也不會想到,世界上有一種笑聲,會讓人從骨頭向外滲漏恐怖之氣,並且迅速彌漫周身。時值中午,他親自點了幾位犯人的名給予賜死,午餐就用他們的心肝招待眾臣,還在酒裏摻入了一小勺他們的腦漿,自己率先垂範,將血酒一飲而盡,聲稱可以滋陰壯陽。我沒有喝下,悄悄將酒倒了在腳下,用腳踩住,悲憤和厭惡在胸腔內湧動。我在心裏暗暗起誓:殷紂不滅,天理難容。
羑裏城,現在,我正一步步向你走來。
我的兒子,直到今天,我還時常想起你幼時頑皮的模樣,你有一雙在黑夜裏閃亮如星的曈仁,你有一排潔白如岐山之雪的牙齒。那時候,父親經常在繁忙的公務之餘,帶著你到胡楊林中嬉戲,我們在夏天水草繁茂的河水裏遊泳和捉魚,在萋萋的蘆葦叢中玩捉迷藏的遊戲。漸漸地,你長大了,長成了一個英武俊朗的少年,你身著白衣騎馬馳騁的身影為父親贏得了多少驕傲和讚歎。
伯邑考,我的兒子,從小你就繼承了祖先的優良品質,知道謙讓和孝敬。在遼闊廣袤的西岐大野,你的謙遜和善心為民眾所稱道。而且,在很久以來,在我的內心有一個無法言說的隱秘的疼痛,―――準確點說我的孩子,我曾經對你有過怎樣殷厚的期待,期待你將來繼承父親的事業,成為未來的王者,你不但會憑借辛苦的勞作擁有權力和榮耀,還會在人類的曆史上彪炳史冊。盡管你良善的品性,造成了你性格中有著難以克服的軟弱,這與一個王者的必備素養拉開了遙遠的距離,這大概也與你從小獲得的溺愛有著直接的關係。在那一年的祭祖儀式上,我看到你在獵場上的表現甚為吃驚,然後是隱隱的失望泛上心頭,因為你連一隻奔跑的糜鹿都不忍虐殺,你抱著那隻小動物流出了眼淚,你的眼淚是真誠和發自內心的。而這些,我都在心中滾過一陣熱流之後萌生一長串的不安。
有許多次,當父親懲罰了那些犯有罪過的人,你是如此的經渭不分,甚至不惜拿自己的頭顱為壞人做擔保,你一次次地將閃光的鋒刃刺向自己的臂膀,在你流血和同時父親的心裏也鮮血如注,你讓國家的律條一次次陷入尷尬。我可親的兒子,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讓你擁有人生的智慧和過人的膽略,你知道,作為一個位統治萬民的王者,僅僅具備美德是遠遠不夠的,遠遠不夠!在我們美麗豐饒的西國,父親實施與殷紂截然不同的仁政,但這並非沒有嚴格的界限與製度,我親愛的的兒子,宇宙存在著它的運行秩序,天地萬物都在神靈的掌控之中,過於的善或惡都會讓這個偉大的原則遭到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