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漁村的流水賬(1 / 3)

天黑黑

冬天的光線暗得早,像一塊黑布罩住了雪光中的小漁村,後來我打聽到,這個小漁村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金魚塢。

小漁村在黑夜是沒有什麼秩序的,多年來,人們不過是沿著多年形成的習俗過活罷了——自春天起出海打漁,男人一走就是好幾個月甚至長達半年,事實上是到冬天才會真正清閑下來。冬天多好啊,到處都靜悄悄的,家家戶戶閉了屋門,男人在火炕上溫酒喝,一喝就是一天,時光仿佛在酒杯裏靜止了,人類惟有忘卻了時間的概念,才會獲得真正的快樂。但是這個村子有個非常壞的風氣,就是男人喝醉了酒就打罵女人,對女人動粗;如果孩子在場,就沒來由地摑去一掌,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有時還不慎撕裂了孩子的耳朵,鮮血直流。

女人原本好好地在火炕下納鞋底子,與男人好好地嘮家常,還給男人斟酒夾菜,但喝著喝著男人就喝高了,這一高就現了原形,野獸般把女人按倒在炕,除衣行歡。那一刻,風在茅草屋外麵嗚嗚作響,深深的夜裏又下起了雪,第二天一早,屋子被雪全部染白了,木門被厚厚的積雪封住,需要澆上一盆滾燙的開水才能化開。

漁村的女人,原本是出了名的賢惠本分,年複一年地守著空房,圍繞著黑黑的鍋台轉悠,養雞養鴨,挑水劈柴,一心一意等待出海的男人回家團圓。但男人們真是在外頭的世界野慣了,他們放浪成性,沾了一身惡習。沿海岸線掰著指頭數去,大大小小有幾十個碼頭,他們每遇碼頭,都會到小酒館啃大骨頭,瘋狂地喝酒,然後到按摩房或名目繁多的雞店找小姐過夜,臨走時摔給小姐幾張鈔票,有人還和小姐達成了密謀式的默契,結盟為固定的性伴侶,他們管小姐叫“老婆”,小姐也稱呼他們為“老公”。他們覺得這樣活得痛快又瀟灑,似乎找到了一點做皇帝的感覺。但後果很快就有了,他們給幹淨善良的金魚塢的女人們帶來了肮髒的性病,令她們叫苦不迭。哪個女人染病以後,也不敢聲張,見了人滿麵羞紅,好像是自己做了見得不人的事體似的。待男人出海走後,女人隻好偷偷地跑到遠處的鎮上去治療,卻往往在診所裏,會遇到同村跑來偷偷看病的女人。當兩個女人在目光接觸的刹那間,便從眼神裏獲得了溝通,同病相憐嘛,人人都心知肚明事情的原委,但又不便挑明,隻是怨恨的情緒,在心裏又增添了幾分。

男人們已經不適應過家庭的日子,也不懂得怎樣疼愛家人,把世間的一切都看成能吃能用的東西,根本不在意女人的心理反應和細微感受。時間一久,女人們終於挺不住了,先是走街串巷地互相傾訴,試探性地說出發生在男人身上的種種奇怪細節,結果點燃了一場共鳴烈火。在漁村的那座古廟前,她們當著神靈的麵,把半年多對男人的思念化作了憤怒的聲討,女人們不顧寒冷,紛紛掀開衣服,褪去棉褲,讓對方看自己身上的傷痕,青一塊紫一塊,醒目地呈現在乳房或者脊背上,也有的呈現在女人雪白的大腿上,像一朵烙上的梅花,很是鮮豔飄逸的樣子。那是男人在夜間用煙頭製出的傑作,用捕魚的工具製出的傑作。

這場聲討會很快出台了一項決定,她原本在村子裏名望極高,大聲嚷嚷:“姐妹們,罷工吧,自今日起,誰也不許和男人同房!”“我們要尊嚴!”——就這樣,女人們奈何不了男人,於是“罷工”成了捍衛尊嚴保護健康的惟一武器。數年之後,女人們將這一行動戲稱為金魚塢有史以來首次轟動四鄰八村的“罷工”運動,其實,說白了,這不過是一次抗擊家庭暴力維護女性尊嚴的自發行動。那一天,女人們互相抱頭痛哭起來,積壓多年的委屈得到了釋放。苦訴完,淚流過,女人們個個表下決心,發了毒誓,在一張布告上簽字畫押,村子裏有個受虐嚴重的女人,甚至拒絕采用筆墨,而是咬破了中指,然後用噴湧的鮮血鄭重地簽了名。當天夜裏,鼾聲停止,從家家戶戶的窗子傳出了叱罵和揪打聲,因為混亂,已經無法分清聲音發自男女,整個金魚塢陷入一片騷動,風聲鶴唳,雞犬悲鳴。事後調查獲悉,飽受折磨的女人們大多實現了意誌的堅定,隻有一兩個女人在男人的強力下束手就擒,違背了公約。但事情一旦鬧開,局麵一旦構成,誰都無法預料下一步將會出現什麼後果,誰都左右不了事態的進展方向。果然,當夜就有令人震驚的消息傳播開來:家住村東老柏樹下的青年漁民李山,在爭執之下,誤殺了妻子孫蓮蓮,而後連夜逃亡,不知去向。李山和孫蓮蓮是去年才結婚的,李山長著一副瘦瘦的臉,頭發長長而蓬亂,還有一口壞牙。在村子裏,李山的口碑一直不錯,是個老實人的典型,最著名的典故是有一次他和另一位夥伴發生了爭執,夥伴打了他的左臉,李山非但不還手,還把右臉湊了過去,說“你打,打吧。”李山的反邏輯行為弄得夥伴很不好意思,舉在半空中的手掌遲遲不肯落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隻好扭頭走掉。

有人說李山其實平日裏挺疼孫蓮蓮的,每次出海歸來,都給孫蓮蓮買一些化妝品之類的,今年還打算要一個小孩,努力了半年,孫蓮蓮也沒有懷孕的跡象,有一度孫蓮蓮曾四處求醫,吃了幾十副難以下咽的中藥,一心一意要為李山傳宗接代。然而事與願違,悲劇發生了。

幾天之後,女人們初戰告捷,這場戰役以一死一逃的局麵告一段落。

出海前

節日過完了,漁村上空的煙霧開始消散,路邊的草堆裏摻雜了花花綠綠的碎紙屑,其中有爆竹炸爛的外殼,有孩子們隨手丟棄的糖紙。過節的日子無非是喝酒吃肉放鞭炮,人們一門心思要把整個村子搞成一團亂麻,然後人們都可勁兒在這團亂麻上揉呀搓呀,你捋一把我撓一下,十分賣力地弄出些喜慶的氣氛,等搓不下什麼油水了,日子又恢複了往日的慵懶和平靜。

掛在樹梢上的積雪開始融化,屋簷下滴滴嗒嗒地往下淌冰水,落在簷下的瓷盆上,發出陣陣悅耳的聲音。風向一變,捕魚船又到了出發的日子。晌午,女人做了許多好菜肴為丈夫送行,有燉野雞和山蘑菇,還有一條清蒸鱸魚。他們邊吃邊聊,女人還不時拿圍裙拭淚。等他們吃飽喝足,就還得要在炕上滾一回,男人才會滿足地離開漁村。自窗外投身而來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炕上的兩個光屁股,照得很有耐心的樣子。

女人說:“白天怪不好意思的。”

男人說:“都一樣。”

女人回味了一下,說:“還是不太一樣,白天臊得慌。”

男人說:“操。就那點事兒,有嘛可臊的?”男人說著,又咧嘴笑了笑,“可人離開了這點事兒,不如死了去。”

女人說:“這一走好幾個月,你想時咋辦?”

男人仍笑:“不怕你笑話,船上的弟兄們都捺不住,上了碼頭自然胡來,平時在海上沒轍,心神難安,就自己解決。開始是晚上各幹各的,弄得大家都睡不著,我一看這樣不行啊,索性就做了硬性規定,一周兩次,平時不許瞎搗鼓。大家統一到甲板上排隊幹,排整齊了後,我說‘開始’——一般用十分鍾結束戰鬥。嘿嘿。”

“這和吃飯喝水一樣,就那點事兒,是個正常的生理現象和需求,是不是?”

男人說,他們這樣做的好處是比較講人性,既然人人都被這樁子事情使得慌,索性扯破臉麵,讓這件上不來台麵的事變成個公開的任務,把見不得光的事情透明化,至少在這一條船上的人,以後都不用再偷偷摸摸。後來經過一番完善,還製定了個獎懲製度,違者要扣工錢。船上年齡最小的一位,就被扣過十天工錢。被扣錢後那青年又私下找他,啥話也不說,隻是抹眼淚,鼻涕沾到了眉毛上,他不忍心,就吩咐會計,又把工錢還了他。

男人說:“這其實是個解壓活動哩!老天爺讓人勞作,還用這件事來使著人,想想做人太難。但最要命的還是人虛榮,要麵子,從不拿這件事上台麵來說,本來一件很正常的事,被弄得很不著調,人都它媽的假正經是吧!那寺廟裏的老和尚,時間久了也還精滿自流呢。——我這個船長不好當!”

原來,男人是捕魚船上的船長,應該是個很開明的船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