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這十來天累得夠嗆,腦袋都木了。一早起來,骨頭都是酸的,頸根也疼。也許是昨天晚上睡覺扯了頸根,右頸脖上的軟組織結構拉傷了。他想,這一向白天拍攝,晚上看帶剪帶忙到一兩點鍾,太沒休息好了。他這一向在忙於部主任布置的一部“部分國有企業為何年年虧損”的專題片拍攝工作,東奔西跑,采訪這個公司那個廠,采訪經理或工人,采訪專家或教授,回來又進行過目、挑選、剪輯,當然就把他忙暈了頭。上午,他把製好的相帶放給部主任看,部主任看完後,為體現自己的審美水平和歸納事物的能力,提了兩條意見讓他修改。“那要修改,這裏那裏都散了,講多了,不集中。”部主任掃他一眼說,“修改了就更集中了。”
在趙軍看來,它已經夠集中了,但部主任要修改,你就得修改,他是領導,你是兵。部主任是個剛愎自用而且還長得很醜的男人,在男人看男人都覺得他長得醜,那就有蠻醜了。一口牙齒像擺得不很整齊的一排耙頭,中間還透出一條條縫隙,縫隙周圍藏滿了牙刷也刷不掉的煙垢,你可以看見風從縫裏鑽進去,又從縫裏鑽出來,這就是趙軍的部主任,長著一口難看的牙齒和一雙又黑又亮的老鼠眼睛,但是他的老婆卻很漂亮。也許說很漂亮是過獎之詞,但他的老婆對你一笑時,你會覺得她的笑容很甜,這是事實。趙軍就是在他的手下工作,常常受他的氣,心裏曾經想過要把他的老婆幹掉,因為她經常對他笑,那笑容是頗值得追究的。不過趙軍隻是這樣想,並沒打算這樣千,想是不犯法的,幹麼,又是另一回事。他想要是把部主任的老婆睡了,害部主任戴一頂綠帽子,那他就不在乎部主任怎麼強奸他的工作了。他邊這麼想,邊剪輯著帶子,待他把部主任的“意見”完成,已經是下午三點鍾了。他想自己怎麼會落在部主任這樣的男人--他是台長的親戚--手下工作,真是天大的冤枉。
趙軍從電視台走出來,打的回到家裏,想狠狠地睡一覺,把自己睡一個飽,這一向他太缺乏睡眠了,簡直是嚴重缺乏睡眠,他懷疑隻要有時候給他,他站著也能睡著了。那他就是馬了,因為馬是站著睡覺的,好隨時逃跑。他想。然而,他隻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多小時就沒有能力再進入睡眠了。隔壁家新近買了套組合音響,為了向世人宣布他家裏買了一台這樣的破玩意,聲音開得無限的大地唱著卡拉OK,方圓半裏內都能聽見該人對著麥克風力大無比地嚎叫,頗叫人咬牙切齒且痛心疾首,真恨不得一氣之下撥110電話,請公安局來收拾他。趙軍的耳孔裏此刻就響著該人的歌聲,唱的是張學友唱紅半個中國的《祝福>,那不是在唱,而是在拚著一股牛勁嚎叫:“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太遙遠……”趙軍想,這個人怎麼不歇氣的?就是一條牛犁了半天田也要歇氣啊。他睜開眼睛,點上一支煙,看著嫋嫋煙霧升騰,。決定離開這種折磨。有的人從來就不考慮別人,他心裏憤怒地嘀咕了句。
他腦海裏出現了他的一個高中同學,這個同學名叫劉工,十多年前,兩人讀高中時就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玩,一起抽煙,一起喝酒,一起去打架,而打架時該同學總是衝鋒在前撤退在後,即便為他而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也一副站在“真理”一邊的樣子,想來很夠朋友義氣的。後來趙軍考上大學去廣州讀書了,這以後兩人來往就漸漸減少了,但一年裏還是要見上三四次麵,吃吃飯喝喝茶,聊聊天,以此保持同學時的那種友情。去年,除了三月份見了一麵外,一直就沒見麵了,隻是有幾次電話聯係。上個月的一天下午,兩人已約好了喝茶,可是臨了因拍攝工作抓著他,讓他去采訪一個學貫中西的狗屁教授,隻好又一次取消了碰麵的計劃。現在他就想起了劉工,想起了對方那張胖臉,他真的想喊劉工來揍這個對著袤克風幹嚎的家夥一頓,劉工學過少林拳--曾自費去一家武術館學了半年,盡管可能隻學了點皮毛,難免不花拳秀腿,但打人還是很到位的,一拳就能擊中一個不懂武術的人的要害部位。要是喊劉工來打隔壁這個唱歌的家夥,那簡直是一碗飯,兩拳就可以將對方打趴在地,就趙軍所知隔壁這個家夥不懂武術。當然,他隻是這樣恨恨地想,隔壁這個家夥太不考慮別人了。他打了劉工的手機,劉工說:
“哪位?”
趙軍說:“好久沒跟你聯係了。”
“我也是這樣覺得。”劉工說,在電話那頭笑笑。
“我今天有時間,”趙軍說,“我想我們可以見一麵了。你現在在哪裏?”
在巨洲酒店喝茶,馬上就要到南門口的金三角吃海鮮。你來一起吃海鮮?
“不好吧?”
“那有什麼不好,一起玩玩。六點鍾在金三角門口碰麵,我等你。”
隔壁仍然在唱卡拉OK,唱
:“……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那粗獷且跑調跑得很遠的喉嚨聽上去像馬叫。趙軍想他真的要發寶氣了,趁他未發寶氣之前,趕緊溜掉吧,免得他真的想打人或者去踢隔壁的門--那是一張堅固的防盜鐵門,於是他毅然決定了出門,說:“好吧,六點鍾見。” 金三角海鮮樓在南門口一帶名氣很大,左近一些公司和大單位的老板們,經常領著各路財神爺上金三角吃海鮮,自然是一派熱鬧。因為消費總是在八九百或上千元的高度上,一般老百姓於是很少光顧。金三角的裝修並沒上檔次,趙軍曾和電視台的兩個朋友來白吃過一次,認真打量過大廳和包房裝修,覺得很一般,但生意好他是親眼所見了。此刻,趙軍緩緩來到了金三角漂亮的大門前,他穿件棕色燈芯絨西服,下身一條黑西褲,站在街頭上,他感到有點兒寒冷,劉工還沒來,行人道上隻有行人或幾個陌生男女站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說話。金三角的大門前站著一位漂亮小姐,小姐身著棗色西服,一條金色綬帶斜掛在胸前,上麵一行楷書體紅字寫著:“金三角海鮮樓”。趙軍盯她一眼,覺得這個小姐很性感,身材臉形可以打高分,就覺得這樣的女孩站在這裏可惜了。趙軍想她可能是十八jL歲,也可能是二十一二歲,她完全可以去演電影或電視劇,說不定她是第二個鞏俐呢。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下,拍得還很重,當然是親切地一拍,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劉工這廝,他太熟悉後者的行為舉止了。 “你來了好久了?”劉工笑笑說。 “一個世紀了。” “這麼長了?” “那不!我鼻涕都凍得直流。” “走,進去吧。”劉工笑笑說,折過頭對那幾個站在法國梧桐樹下說話的年輕男女招呼道,“走走走,進去吧。你們還等誰?還有誰會來?” “沒人了。”一個女人回答,對劉工淺淺一笑。’ 劉工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任副總經理,他分管的事情就是同工商、稅務及公安、法院打交道。做房地產是經常要同各類人士交往的,你不招呼好這些祖宗,你還真的不行。劉工曾經對趙軍說:“做房地產同什麼人都要打交道,紅道、黑道都要有人抬你,否則你就別想玩下去。個人的力量是單薄的,但社會的力量很龐大。這就是所謂借力打力,武當派的套路,你可能不懂這些。” “那你學錯了套路,你學的是少林拳。” “就是,我投錯了師門。” “現在後悔了吧?” “套路是一樣的,反正是把人打倒算數。”隨後他又接著上述的話說,“有些事情你不好出麵,但你可以讓公安出麵,或者讓法院出麵。遞一張傳票過去,很能震住人。法院代表人民政府麼,再講狠的人,在政府麵前都是龜孫子,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劉工就是私營企業恒達房地產公司裏,專門與政府官員應酬的副總經理。劉工黑黑胖胖,一身孔武有力的蠻相,剪一個樸樸實實的平頭,一雙眼睛給人一種誠實和肝膽相照的感覺。“這是省電視台的趙軍,我的同學。”他把趙軍介紹給那幾位朋友說,“這是法院的王法官,這是劉所長,我家門,你以後在他的管區打麻將被抓起來了,找他就沒點事了。這是劉所長夫人,我表姐,我母親和她母親是姊妹……” 趙軍同他們一一握手,然後一行人進了金三角,上了樓,徑直走進一間名為一剪梅的包房,服務小姐打開音響,劉所長夫人率先開始了唱歌…… 與此同時,在離這條街近兩裏的地方,在一家“巴黎”美容美發廳裏,老板、老板娘和三個小姐正圍坐在一起吃飯。飯是三個小姐中一個名叫孫豔的小姐煮的,菜是老板娘親手炒的。一個白菜、一個辣椒炒肉、一個豆腐湯。三個小姐圍著老板、老板娘邊吃飯邊說話。老板說:“現在是年底了,離過年不遠了,大家都要搞錢過年了。” 老板娘問三個小姐:“你們回不回去過年?” “當然要回去過年,”孫豔說,“不回去過年,那家裏會急死去。” “我也要回去過年。”姓張的小姐看一眼老板娘,“我父母要我過小年就回去。” 另一個姓李的小姐說:“我下個星期就要回去,我已經跟你們說了。” “好吧,你們都走了,我的生意就不做了。”老板娘說,“我就關門休息。” 老板眯著眼睛看了身邊的幾位小姐說:“你們這些小姐太想家了,到底沒長大,心裏老是惦記爸爸媽媽。” 孫小姐擺出回家的理由說:“我爸爸要我一定要回家過年。” “你爸爸給你寫的信稱你’豔兒豔兒‘的,”老板鄙視她爸爸說,“她像你是患一樣,把你的性別都搞顛倒了。” “我爸爸從小就叫我豔兒,從來就是這樣叫我的。”孫小姐說。 “應該叫豔妹子。”老板說。 孫小姐笑了下,抬頭瞧了眼鏡子裏自己這張臉,她覺得自己瘦了一圈,眼睛也陷下去了。她希望她的臉能胖一點,這樣,她回到家裏,她父親和母親就會有一種欣慰感。她一直瞞著她父母,她父母以為她是在長沙的某家大公司裏打工,如她寫信告訴她母親的:主要是做做接待方麵的工作。要是她的父母知道她是在長沙的一家美容美發廳裏給男人按摩,一定會不準她出來了,她父親非常愛她,把她看得很重,從小就把她視為掌上明珠。而她確確實實表現出了疼父親的一麵,她把這兩年來所賺的每一分錢都寄回了家,讓她父親去還建房子借的錢--那是三萬多元錢呢,她父親為此非常感激她,把她掛在嘴裏宣傳,以致村裏人都把她當做孝順父母的好榜樣,而拿她來教育自己的子女。孫小姐也覺得自己確實是父母的好女兒,讓父母在村裏很有麵子。此刻,她很希望村裏人和她父母看見她時覺得她漂亮,豐滿和健康,而父親卻為她驕傲。 “你覺得我瘦了點不?”孫小姐問張小姐。 張小姐看著鏡子裏孫小姐那張臉,拿自己的臉與孫小姐的臉比較,就覺得孫小姐的臉比自己的臉似乎耍尖一些,張小姐生一張短短的圓型臉,臉上有幾顆痣,散布在她這張圓圓的俊俏的臉上,使她這張臉多了幾分嫵媚。張小姐的臉上妝化得很濃,眉毛索性就剃掉了,用描眉筆在眉弓上畫了兩條嬌氣的柳葉眉,小小的嘴唇塗得血紅,在她這張白淨的臉上於是很打眼,讓你的目光禁不住要在她漂亮的嘴唇上多停留幾秒鍾,甚至更多一點時間。 孫小姐凝望著自己的臉蛋,覺得自己臉上有一股哀愁。這股哀愁是從她心底升騰的,就仿佛霧氣從河床上升起一樣。她想起了她的丈夫,那個視賭如命的把家底都輸光了的男人。三年前,她十九歲,和她丈夫結婚時,她丈夫當時還擁有一輛東風牌貨車,經常到城裏跑運輸,手頭上總有錢用,出手也很大方,可是沒好久他結交上了一夥靠賭博為生的人,一下就陷進去很深了,首先是錢輸了、金戒指輸了,金手鏈輸了,後來汽車也輸了、電視機也輸了、收錄機也輸了,後來,把她手上的結婚戒指索去扳本,結果也輸了。她氣得半死,真想在某一天晚上放敵敵畏到酒裏,把他毒死。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謀殺丈夫,但她可以拋棄他,於是她離開了他,離開了讓她憤恨的家。每當她想起自己,就覺得命苦,她竟然嫁了個愚蠢的一意孤行的男人。她不敢展望未來,她的男人跑到她家裏瞎吵,向她父母要人,還威脅她父母,要一把火燒了她父母的屋,7然後他去坐牢。他真的敢放火嗎?她想也許隻是嚇唬嚇唬她的父母。她想起她家的禾塘上栽著三棵很大的柚子樹,那還是她七八歲時,她父親親手栽的,最開始隻是三根小樹苗,現在已經長成三棵很大的柚子樹了,每年要結很多柚子,很甜,比廣西的沙田柚還要甜,村裏有很多人家裏都栽了柚子,但就她家的柚子樹結的柚子最甜,為此還遭到了村裏人的嫉羨。她想她過年回家時就能吃到她愛吃的柚子了,她父親肯定會給她留很多柚子,讓她飽吃幾頓。 張小姐又問她:“你覺得我瘦了點不,我問你呢?” 孫小姐瞥著她的臉:“好像瘦了點。” “瘦了就瘦了。” “那你瘦了點。”孫小姐回答她說。 老板娘偏過頭來看看她倆,老板娘說:“我看你們都沒瘦。”“我瘦了點,我自己曉得。”.張小姐摸著自己的臉說。“你沒瘦,”老板娘說,問她丈夫,“耀武,小張沒瘦吧?” 老板姓陳,名耀武,三十五歲,中等個子,生一張看上去很傲慢還目中無人的臉,梳了個很難看的大背頭--他個子不高,腦袋又大,梳一個這樣的大背頭於是就顯得頭重腳輕,一雙眼睛常常堅定地盯著前麵默想一切。老板有個哥哥在市公安局裏當什麼科長,他就占著有這樣一個哥哥才開了這家美容美發廳。如今,做這種特種行業的人,在公安戰線上還非得有一些過硬的關係撐著,否則別人來抄你的“棚”,你還真的別想做下去。老板折過頭來,望一眼老婆又掃一眼張小姐,老板說:“那你沒瘦。我覺得你還胖了點。你剛來做的時候,臉同猴子樣的。” “我曉得我瘦了。”張小姐堅持說。 “你沒瘦,”老板娘說,“你根本就沒瘦。” “我瘦了,”張小姐自憐地瞅著壁鏡裏自己那張臉說。 孫小姐點上支煙,吸了口,將一口煙霧吐在矮矮的方桌上。孫小姐對張小姐說:“你瘦了就應該多吃點飯。” 張小姐說:“吃不進,哪裏吃得那麼多。” 。那你就別說你瘦了。“孫小姐說,心裏仍想著她家裏的柚子,想得都要流口水了。”我隻想吃柚子了,“她望一眼老板娘和張小姐,把她的思想暴露了出來,”我家裏有三棵很大的柚子樹,結的柚子很甜,幾好吃的。“ 。真的哎?”老板娘說,“那我們到你家裏去吃柚子去?” “去吧,非常歡迎。”孫小姐高興地說。 在離美容美發廳五裏遠的一家名為勝利個體餐廳裏,坐著六個聯防隊員和一個公安幹警,公安幹警姓龍,是福興街派出所的一名副所長。這是一個剛愎自用的矮胖子,四十幾歲,生一張黑黑的圓臉,左臉上有一顆蠶豆大的黑痣。他抽著煙,瞅著幾個聯防隊員喝酒。他們七人正圍著一張圓桌吃飯、喝酒、抽煙,桌上擱著一個羊肉火鍋,還有幾盤菜,但都呈現出殘菜剩湯的格局。聯防隊裏一個姓楊的年輕人端起酒杯--這個年輕人的臉上長著一臉騷團,也可以做青春美麗團理解,反正是那些東西--看著他尊敬和一心要巴結的龍副所長說:“師傅,我們一口把它幹了吧?” 龍副所長笑笑,抽口煙,望一眼自己的酒杯,酒杯裏還有大半杯酒,酒是沙河王酒,飄揚著香氣,他說:“晚上還要搞行動咧,喝那麼多酒還能做什麼?” “一口幹完,師傅。”姓楊的年輕人說,望著龍副所長。 姓楊的年輕人是這六個聯防隊員的隊長,這個隊長當然是龍副所長任命的,在座的人中,除了龍副所長,就是他的地位最高了,當然他就有權同龍副所長套近乎。他笑笑,又說:“師傅,我隻要求你喝完杯裏的這點酒。” “這是一點?”龍副所長瞅著他,“你沒搞錯吧?神經病。” “杯裏的酒總要喝完麼。”楊隊長端著酒杯繼續說。 龍副所長搖搖頭:“我說了今天晚上我不喝酒,是你要跟我倒酒……” “師傅,既然倒了,你就要喝完麼。”另一個姓孫的聯防隊員說。 他們都叫他師傅,因為龍副所長總是在他們麵前稱自己“師傅”,“師傅告訴你們”或者“師傅早就曉得,還要你說”等等,所以他們就不再叫他龍所長,而改叫他師傅。龍副所長也喜歡聽他們叫他“師傅”,這聽上去更親切,有師徒關係存在一樣,他傲慢地昂起頭,不屑於這幾個聯防隊員勸酒。對於他來說,他們都是聽他調遣的手下,他是他們的“大人”。在昨晚的一部香港電視連續劇裏,他看到一些背上寫著“勇”字的清兵,稱呼一個從轎子上下來的胖子叫“大人”,而那個頭戴七品官帽的一臉草包相的胖子在他老婆眼裏,有點兒像他。他老婆饒有興致地接連打量了好幾眼熒光屏上的胖子,又看了好幾眼他,一笑,“有點像你呢。”他老婆告訴他說。 他咧嘴笑了笑說:“我沒有他那麼蠢。” “他蠢罷,他是縣太爺。”老婆維護縣太爺而反駁他,。你莫以為你聰明。你是那種自以為自己聰明的人,你其實比電視裏的縣太爺還蠢! 龍副所長表現出男人大度的形容,不同他老婆計較。在他眼裏,他老婆是個不講道理而且自私自利的女人,一個常常和他過不去的女人,他要是同她計較,那他不也成了頭發長見識短的娘們了,好男不同女鬥麼。他在八歲就自認自己是好男兒,那時他的老師就稱他是個好孩子,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可沒忘記過他的老師,每年春節他都要親自送一幅掛曆給他老師,以示他沒有忘記老師的恩情。於是,他還認為他是個記恩的男人。當年他耳朵患中耳炎,他家裏窮,沒錢去治他的耳朵,於是他的耳朵一天到晚汩汩地流著膿水,腥臭難聞,使一些男女同學見了就嘖嘖嘖地跑開了,都害’陷與他同座。而一到晚上,他的耳朵就疼得鑽心,疼得他直哭。他老師見狀,同情他,關心他,拿出自己的工資帶他上醫院洗耳朵治耳朵,把藥水滴到他耳朵裏。那時候他十一歲‘已經記事了。他一想起這些細節,就恨不得把老師接到家裏來住一向,可惜他老婆是個市儈,不懂他的心,為此,他有一百個理由不把他老婆放在眼裏。他老婆早幾天求他幫忙,要他把抓到的一個打麻將的熟人不罰款就放掉,他沒有給他老婆麵子,照樣罰了那人兩幹元款,把他老婆氣得眼睛都紅了,嚷著要同他離婚,把他從頭到腳罵了遍,還踢了他兩腳。他表白他的心跡說:“我要跟你計較,我六百年前就跟你離婚了。” 現在他想起他說的“我要跟你計較,我六百年前就跟你離婚了”就暗暗一笑,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機智,還驚歎自己那一刻怎麼會說出這麼一句妙語來。他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一個詩人。他可惜自己的才能沒有得到發揮說:“我年輕時的誌向是做一名詩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首詩寫得多好!”他背完這首詩,見幾個人對詩無動於衷,就覺得他們太不讀書了,當然就想罵他們幾句。龍副所長是每天都要看報紙的,再忙,他在蹲廁所時也要看幾行字。他望著楊隊長和孫崽,他覺得這兩個格外親近他的聯防隊員可以好好地向上引導,於是決定對他倆進行格外的嚴格要求。“你們如果想成為精明人,我勸你們沒事時就要多讀點書,讀書沒時間多看點報紙也行。”他教導他們說:“報紙的副刊版上,經常會有一些詩詞,要用心去讀,這要不了幾分鍾時間,解大手的時候讀詩最好了,懂嗎?一筒屎一屙,就學了一首詩,曉得不?我的老師說得好,學無止境。我說的話你們要聽。” “那是那是,”楊隊長大聲說,再一次舉起了那半杯酒,盯著教育他們的龍副所長,“師傅,就為您對我們的關心,我敬你一杯酒。” “我年輕的時候想當詩人,結果現在幹起了公安。” “師傅,我敬你一杯。”孫崽說。 “要辦案,不能喝。”龍副所長說。 “師傅,您喝一口酒,也好讓弟兄們高興高興。”楊隊長說。 龍副所長掃一眼幾個聯防隊員,又瞥一眼胸前的酒杯’酒杯裏還有大半杯酒,”好吧,我隻喝一口。“他無可奈何的樣子端起酒杯,與楊隊長孫崽碰了下,抿了口,放下酒杯‘撳滅煙蒂,將筷子伸進火鍋裏夾了點羊肉放進嘴裏嚼著。。要多讀點書,你們這幫家夥太不讀書看報了。”他笑著批評他們說。 在金三角那間一剪梅包房裏,趙軍和劉工正同法官和穿著便衣的劉所長及一個稅務局的幹部,圍著一張大圓桌吃海鮮。桌上擺著龍蝦、基圍蝦和青口等等等等,還擺著兩瓶五糧液和幾聽進口飲料,那是給兩位女士喝的。劉工夾著一隻青口吃完,拿起一張餐巾紙揩了揩手,又拿起五糧液酒瓶’起身為法官盛酒,明天有一場恒達房地產公司與拆遷戶的官司將在這位法官手上開庭審判,劉工還得仰仗他“秉公辦理,,,打贏這場官司。”那個拆遷戶很難纏,很麻煩,上麵還有很多關係。“劉工為法官盛酒時再一次強調說,”還得靠你周法官站在公正的立場上,主持正義,以免小人得誌。“ 我心裏有底,不要你盡講。”周法官大嘴一咧,一副講義氣的神氣說,“我說老實話,我又不要當官,我不怕得罪上麵。我憑一顆良心做事,無所顧忌,除非庭長明天突然把我調離這個官司。”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劉工憨厚的神氣笑笑說。 我怕什麼,”周法官喝了點酒,舌頭就有點不聽使喚‘說話的聲音於是不那麼清楚明快了,“我是佛教徒,我信佛,不求名不求利,但求心理平穩。” “周法官還信佛?”趙軍很感興趣地望著長著一張闊嘴的周法官。 周法官道:“信佛好。我以前不信佛,我嶽母娘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而我嶽母的母親三十歲就出家當尼姑了……我妻子雖然不那麼信佛,但也受了一些佛教思想的影響。我這是近朱者赤。我絕不是趕時髦,用佛教裝點門麵,我是心裏真正裝著佛的人。” “那你心裏有佛,”劉工吹捧他,“這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你臉上有一種佛光。” “喝酒喝酒,”周法官高興地舉起酒杯,反過來讚揚劉工,“你很講義氣。” “我這個人朋友很要緊,”劉工趁機會表白自己說,“別的我都看得淡,但朋友在我心裏很要緊。我一世人就是玩朋友。” “就衝你這句話,來,我們把這杯酒幹完。”劉所長端起酒杯說。 幾個男人忙舉起酒杯碰了下,一仰脖子,將杯中物倒進了口裏。當劉工又提起瓶子為大家一一盛酒時,趙軍捂著身前的酒杯說:“我喝不得了。我平時不喝酒的。” “喝,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劉工硬要跟趙軍倒酒。 趙軍說:“你也曉得我的酒量,我平常最多喝二兩。” “五糧液絕對不醉人。”劉工拂開趙軍的手,搶過趙軍身前的杯子,倒了~滿杯酒進去。“這是你的,你今天要給我麵子。”劉工說完對趙軍笑笑。今天八成會被劉工害醉,趙軍想,劉工是在飯桌上久經一考驗的老戰士了,一個星期七天,劉工有八天是在飯桌上喝酒。趙軍是痛恨喝酒的,喝酒太浪費時間了,而且是打疲勞戰,你來我往,沒完沒了的。這種應酬太耗損生命了,趙軍想,原來一桌飯隻要吃半個小時,可是一喝酒,沒有兩個小時就拿不下來。喝酒變成了人們之間套近乎的橋梁,好像一喝酒感情和友誼就能遞進一層一樣。趙軍的臉已經紅了,可是他還得端起酒杯與劉工、法官和劉所長等等也許這一輩子再不會打交道的人碰杯。早知道如此,今天就不該和一天到晚沉溺於“外交”的劉工碰麵。他想。他說:“劉工,你莫霸蠻,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酒量,你們可以一口千,我不行,我甘拜下風。” 男子漢莫說這種喪氣話。“劉所長指責趙軍,”喝酒能鍛煉人的膽量。 趙軍擺擺手,望一眼瞧著他的兩位女士,“你莫讓我出醜。”他對劉所長說。 我敬你一杯,”劉所長說,“不是你同學敬你,是我敬你。” 他在強調他的重要性,趙軍想他以為他是所長就不得了了,不就是他們部主任那麼大一個官,一個芝麻綠豆官而已,有什麼了不起?但在這種氣氛中,他無法說出生硬的話來。他望一眼劉所長說:“我喝不得了。” 喝噦喝噦,“劉所長起身,走到趙軍身前,拿起趙軍捂著酒杯的手,語重心長的神氣,舉起酒杯,遞到趙軍手上’。你既然是劉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他昂著一張紅彤彤的臉說--那是被酒精“燒”成這樣的,“隻管同劉工打聲招呼,我保證不說二話。” 趙軍苦笑了下,心想我這一輩子結交你這樣的朋友,那就是活倒黴了,與公安或法院打交道,總不是好事。但劉工這時用鼓勵的神氣望著他,希望他別把劉所長抵到岸上,他隻好站起身,目光變得遲鈍地盯著劉所長。劉所長說:“願意結交我這個朋友,看得起我這個朋友,就一千而盡,怎麼樣?” 趙軍又望一眼劉工,劉工說:“喝,你總要給我們所長麵子。”趙軍明白劉工這句話是要他趙軍給他麵子。他想今天反正被劉工害了,一仰脖子,將杯中物倒進了嘴裏,艱難困苦的樣子咽進了喉嚨。 “好,夠英雄,是男子漢。”劉所長褒獎地拍了下趙軍的肩膀,神態像一位首長肯定部下幹得出色一樣。“好好好,這才是朋友。” 趙軍想我和你是什麼朋友?不是劉工拖我來吃海鮮,我還會同你喝酒? 巴黎美容美發廳的陳老板打量著他的三位小姐,見張小姐和李小姐吃完飯就動也不動地那麼坐著抽煙,隻有孫小姐在不急不慢地收拾碗筷,就用含幾分憐愛的目光瞥一眼孫小姐說:“隻有孫妹子最勤快。”反過來就批評蹺著二郎腿抽煙的張小姐和李小姐,“你們兩個都是能躲懶就躲懶的懶鬼。” “我未必懶?”張小姐不服道,瞪著陳老板。 陳老板覷她一眼:“你還算可以”。 “隻算可以不?”張小姐繼續瞪著陳老板。 陳老板瞥一眼老婆:“你也可以算半個勤快妹子。” 老板娘說:“都是懶鬼。” 老板娘最有權利說她們幾位小姐了,因為她絕不會去碰她們,她和她們是同一結構的女人,而且她也沒有同性戀傾向,不像陳老板,時而背著老婆在她們幾個小姐的屁股上擰一把或者在她們的乳房上摸一下,給她們一個自以為有魅力的獰笑,老板娘又說:“比較起來,你們三個人裏,還隻有孫妹子稍稍勤快一點。” 孫小姐一笑,捧起那一疊碗筷轉身走進了廚房。老板娘覷著孫小姐的背影離開後,又回頭看著張小姐和李小姐,她說:“你們應該學學孫妹子,不然你們將來找了男人,男人會嫌死你們去。說真的咧。” 我這一世都不要老公,“張小姐說,”男人都不是好家夥。 你們現在是嘴硬,”老板娘說,“將來一個個都嫁人了……” 張小姐說:“我保證不會嫁人,我就這樣玩一世。” “我也是這樣玩一世。”李小姐笑笑說。 “空話。”陳老板瞥她們一眼。 孫小姐洗完碗筷,一雙手冰涼地走過來,老板娘趕緊把屁股讓了讓,讓孫小姐坐到電暖器前烤手,老板娘喜歡這個小姐,她在這個店裏做事做得最多,洗碗洗菜她都很主動。老板娘說:“坐到我邊上,烤烤手。” 孫小姐坐下了,望一眼張小姐,把手伸到了取暖器前烤著。孫小姐的一雙手很小,很秀氣,與她身體的比例來看’似乎小了點,中指也格外地長半公分,因而顯得很突出‘一個看相的說她的手相克夫,指的就是她的中指太長了,這讓她恨不得把長出的那截指頭剁掉,孫小姐把她那雙一留意就蒙上了一陣陰影的手伸到取暖器上烤著時,張小姐對她一笑,又望著壁鏡裏自己的臉蛋,“我覺得我這幾個月來老些了。”她自憐道。 “你反正名堂多,”老板娘批評張小姐,“就你名堂最多。” 陳老板也抱著嘲弄的口氣說:“一下說瘦些了,一下又說老些了,搞你不贏。” 張小姐覺得很委屈,覺得自己瘦了一圈肉還有多,居然沒人同情她瘦了,且都視而不見,她真想這幾天能養胖一點,那麼她回到家裏,她爸爸媽媽就會看著她笑。“我從明天起,每天早上要吃四個包子。”她發誓說,“我一定要養胖。” “你養胖了就沒人要了。”陳老板說。 孫小姐從壁鏡裏望著陳老板的後腦勺,心裏卻想著她若是回家過年遇見了丈夫怎麼辦,她傷心地想她怎麼命那麼苦,找了一個那樣的丈夫,蹂躪她,毆打她,視她為母豬。有一段日子,他丈夫疑心她有二心,為防止她出門尋找感情的依托,把她從裏到外所有的衣褲都收藏到另一間房裏,為此加了兩把鎖,防她破門而入,現在這個丈夫仍在四處尋找她,在家瞎吵,害得她害怕回家,她常常站在大街觀望街景時,會情不自禁地產生非常孤苦伶仃的悲痛感。她甚至有自己不是站在大街上,而是站在一片廣漠無人的原野上,期盼援助的孤獨感。她覺得她活著不過是在取悅於男人,她沒有目標,不知道未來。她瞧著壁鏡裏自己這張淒迷的麵孔,覺得前途茫茫,像傍晚的霧,不知飄向何方。陳老板卻誤解了她的心事說: “想你丈夫了吧。”說完,麵含調侃意味地笑笑。 孫小姐曾把她的家庭情況對老板和老板娘及她的夥伴說過不止一次。她瞅一眼老板,“我會想他?”她臉上的表情簡直是痛苦地抽搐了下。 陳老板嘿嘿一笑:“我想你也不應該去想那個神經病人。” “你老公家裏是不是有精神病史,一個正常和健康的男人是不會虐待老婆的。”老板娘分析說,望一眼孫小姐,“何況你又這麼漂亮,他肯定精神不正常。” 孫小姐不願意聽老板和老板娘用這種冷靜和分析的口氣說她的事情,這等於是把她的傷痕挑開,讓它重新流血。她起身,走到鋁合金玻璃門前,推開門,一股淒涼的西北風從她身上掠過,讓她打了個冷噤。街上路燈昏昏暗暗的,對麵的一家小百貨商店白亮亮的,一首《真心英雄》的歌曲從那個商店裏傳來,有幾個人在那處商店前遲疑著。斜對麵是一家鞋帽店,再過去是一家門麵綠綠的服裝店,那邊是一家小咖啡廳,門關著,從玻璃門裏透出昏暗的紅光。然而這一切在她眼裏卻含著海市蜃樓的假相,因為這一切都不屬於她,而她也不屬於這裏。她屬於農村,屬於生養她的那塊土地,她的誌向是做一個賢妻良母,養兩三頭豬,喂幾隻會下蛋的母雞,種幾分蔬菜地,生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就那麼生活。但是她的夢被那個一心賭博的丈夫撕裂了,她隻好離鄉背井,跑到城裏來找生路。老板娘對她說:“孫妹子,關門,冷死人呢。” 孫小姐轉身將門關了,嘴裏卻帶感情色彩地哼著:“在我心中曾經有一個夢,要用歌聲讓你忘了所有的痛……”她邊唱邊想我的夢在哪裏呢? 張小姐跟著她一起哼唱:“……把握生命中的每一分鍾,全力應付我們心中的夢……” 陳老板見她們哼起了歌,點上了支芙蓉王煙,很珍惜地吸了口,然後望一望牆上的石英鍾,八點鍾了。他估計再過幾分鍾就會有顧客上門了。 在勝利個體餐廳裏,圓桌上的碗筷已經收拾幹淨了,桌上扔著三包精白沙煙,還擺著五杯濃茶,另外兩杯一杯捧在龍副所長手上,一杯捧在楊隊長手上。兩人正用茶杯的熱度溫暖兩雙冰冷的手。天氣確實很冷,連續幾天陰雨綿綿,把長沙上空的氣溫一降再降,龍副所長懷疑今天的最高氣溫也許是幾度,最低氣溫已經下到了零度。他昨天晚上沒看天氣預報,在他打算看天氣預報時,他那個一心找他抬杠的老婆偏要看有線二台的金曲節目,所以他不知道今天的氣溫到底是多少。他說:“今天有蠻冷。” “是冷。”孫崽說,看著龍副所長臉上那顆豆大的黑痣。 龍副所長又說:“曉得今天的氣溫是多少度不,你們?” 楊隊長搖搖頭:“不曉得。” “最高氣溫五度,最低氣溫零下二度。”孫崽回答。 “你看了天氣預報?” “我中午看的。”孫崽說。 “我一雙腳冰冷的。”龍副所長更有理由說冷了,因為氣溫在零下二度。他縮了鼻子,一隻手習慣性地摸了摸黑痣上那根長長的卷曲的汗毛,進一步感歎道:“幹我們這一行,沒有刮風下雪這一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任務一來就得出門。所以我們這一行,是政府機構中最艱苦的,專門與壞人打交道。好冷咧。我是腳冷。”他跺了幾下腳。 “老板,有電取暖器嗎?”楊隊長問走過來的老板。 “有有有。”老板轉頭對一個在他店裏打工的姑娘說,“把取暖器拿來。” 取暖器提來了,擱在龍副所長的腳前,接上了電,一會兒,兩根石英管紅了,放出一股熱氣。龍副所長解開教官皮鞋,抽出左腳,將冰冷的腳伸到了取暖器上。他後悔已來不及了,他左腳的大拇指處,棕色尼龍襪子爛了個洞,露出了醜陋的趾甲堅實的大拇趾。 “師傅,”楊隊長笑笑,“你怎麼還穿雙爛襪子?” “今天早晨起床,隨便摸一雙襪子就穿了。”龍副所長解釋,“我老婆又不管我的,有時候她撿的東西,你打起燈籠都找不到。”他動了動那隻滾圓的大拇趾,胖臉上的表情恢複了正常。“所以就隻好尋了雙爛襪子穿。” “師傅,我明天送你十雙襪子。”孫崽討好道。 楊隊長橫一眼手下,楊隊長表明態度說:“你有這份孝心,你明天就一定要送。你不送,我打破你的腦殼。” 孫崽做出男子漢的神氣說:“我肯定送。” “送十雙,這是你說的。”楊隊長抓住孫崽的話說。 “送十雙。”孫崽說。 楊隊長笑笑:“師傅,你明天有襪子穿了。” “莫鬧,”龍副所長麵含慈祥的形容批評兩位聯防隊員,說完,他將這隻腳收回來,放進了皮鞋裏。“我小時候,莫說穿襪子,連鞋子都是爛的,進水。一到冬天,兩隻腳生滿了凍瘡,那樣的苦你們沒吃過。” “那我們沒吃過。”楊隊長做出尊敬他吃過苦的樣子說。 “所以,這算不了什麼。”龍副所長說。接著,他看了眼手表,短針指著8字,長針指著9字,他踩了踩腳,將落在警服上的煙灰抖掉,瞅一眼他領導的這六個抽著煙的聯防隊員,忍不住一笑,宣布今晚的行動開始了:“走吧走吧,去巴黎美容美發廳,抓賣淫嫖娼的角色去。” 七個人陸續站起身,走出了勝利餐廳,門外停著一輛印有“公安”二字的吉普車、兩輛三輪摩托車。七個人分別上了吉普車和三輪摩托車,各自將車發動,於是幾束雪亮的燈光照在淒冷的水泥馬路上,照在前麵騎單車的人身上,徐徐朝前開去。坐在吉普車上的龍副所長情不自禁地對開車的楊隊長又一次感歎道: “好冷咧,主要是腳冷。” “明天孫崽會買十雙襪子給您,師傅。” 龍副所長摸著臉上的黑痣笑笑:“那我就等著穿十雙襪子。” 一剪梅包房裏的大圓桌已經搬開了,這會兒,這個包房裏的男男女女正在賣力地唱著卡拉OK,一個個都想展現自己的歌喉。劉工的任務是負責為他們點歌,把他們要求唱的歌曲輸入到電腦裏去。趙軍沒唱歌,他這會兒腦殼暈暈地坐在沙發上,一雙眼睛猩紅地盯著熒光屏。他已前後嘔了兩次,把今晚吃的美味佳肴統統吐在廁所的便池裏了,他感到腦殼很疼,還感到很疲倦,他想今天他被劉工害醉了,而根源卻在隔壁那個唱卡拉OK的男人身上,假如那個家夥不是那麼一味地嚎叫,他也不會打劉工的叩機,現在也就在家裏睡覺,當然也可能醒了,便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這麼一副一塌糊塗的敗相。劉工見他暈雞子樣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走上來問他說: “你嘔了,是不是舒服點了?” 趙軍真想對他說“都是你這鱉害的”,但見劉所長望著他,就改了口:“我腦殼疼。” “多喝點茶,茶是解酒的。”劉工盯著他。 趙軍不吭聲。 劉工遞上支芙蓉王煙給趙軍,又為趙軍點上火。趙軍吸一口,吐出來,望一眼劉工,見劉工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心裏就想算了,以後再找他算賬,再罵他一頓,反正是同學,一起打架長大的,有的是收拾他的時候,就說:“你隻管招呼他們,我沒什麼。” 這時,劉所長正大開喉嚨唱《三套車》,唱到那處高音位置便發出了一種怪叫。趙軍笑笑,看著熒光屏上出現的一派風雪畫麵,看著一匹馬車在泥濘的雪地上滾動,不由打了個冷噤。劉工鼓起了掌,另一個女士也鼓起了掌,趙軍斜瞅著他們,心想他們玩得真快活。趙軍對劉工說:“你們玩,我回去睡覺。我腦殼是暈的。” “等下我送你回去。” “我要你送什麼?我自己回去。” “回去?”劉所長歪著頭批評趙軍,“你不能走,要走一起走。唱歌唱歌,你唱支什麼歌,我跟你點?” 趙軍想我日你媽,就是你害的,他茫然道:“我還能唱歌就好了。” 這時劉所長夫人唱起了《祝你平安》,用一種嗲嗲的聲音唱。趙軍打量了劉所長夫人一眼,她穿著幾千元一件的意大利皮衣,那棕色的狐狸毛領子把她的扁臉塊襯托得很高貴。她長得並不漂亮,趙軍想,她的鼻梁太塌了。可是她因為有一個所長丈夫,就以為自己夫貴妻榮了,神經不正常。他想。他的目光移到天花板上,天花板一片水紅色,八盞被毛玻璃裹著的頂燈閃著柔和的光。他將煙蒂撳滅,閉上眼睛養神,他想起了台裏的事情,他想起專題部主任總是用一種不在乎他的目光輕看他,心裏就怎麼也不舒服。他想部主任不是台長的親戚,就他那水平也能當主任,但他卻總是裝出自己很有水平,經常對他寫的解說詞進行牛頭不對馬嘴的批評,他不免就感到窩囊,感到自己人微言輕。要是吳主任(部主任姓吳)提不出意見,吳主任就站在一種高度說:“應該還可以更好,你自己想想吧。”或者說:“看怎麼樣才能更好。”他想吳主任純粹是一個不懂裝懂的白癡,傳說他的老婆與台長還有一腿,活該。他想。他又想起了他們隔壁那位對著麥克風嚎叫的人,那是個賺了幾個小錢就眼睛望著天的蠢人,唱歌沒一點感覺,跑調跑得讓人恥笑,卻一點也不在乎。世界上居然有這樣不怕醜的人,你看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救?! 孫小姐第二次拉開了關閉著的鋁合金玻璃門,一股北風再次襲擊著她的腿部,之所以說襲擊著她的腿部,是她的下身隻穿著一條棉毛褲和一條黑健美褲,這是想讓自己的身材顯得漂亮點,她看見街上冷清清的,這會兒,對麵街上的好幾家商店已關門了,小百貨商店的卷閘門已拉了下來,服裝店的卷閘門也放下來了。這邊還有一家小水果店的門開著,一個男人正背衝著街上看電視,一盞六十瓦的燈泡吊在水果攤上。她無意中瞥見那邊停著一輛吉普車,還看見一輛三輪摩托車停在咖啡屋前麵一點的地方。老板娘對著她的後腦勺說:“孫妹子,你又把門打開,好大的風哩,神經哎。” “關門。”陳老板也說。 “那邊停著一輛吉普車。”孫小姐回過頭說。 “一輛什麼吉普車?”老板問。 “看不清。” 老板望一眼牆上的石英鍾,九點多鍾了。老板說:“九點多鍾了。”“九點三十七了。”老板娘說。孫小姐又哼起了:“在我心中,曾經有一個夢,要用歌聲讓你忘了所有的痛……”她邊哼唱,邊看著壁鏡裏自己這身打扮。她整理了下衣領,繼續唱道--聲音也高了八調:“把握生命裏的每一分鍾,全力應付我們心中的夢……” 張小姐說:“孫姐,你唱得我好傷感的。” 老板用他那粗獷的男中音跟著唱道:“不經曆風雨怎麼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他唱著歌,起身拉開門,朝兩邊張望,他也看見了那邊停著一輛吉普車,這邊的街燈下,咖啡屋前停著一輛三輪摩托車。他還看見有一兩個年輕人從對麵的人行道上走過時,望了他這裏幾眼。他覺得很冷,一股強勁的北風忽然從街中刮來,讓他抽了口冷氣,以致他把頭縮進了門裏。“今天天氣太冷了。”他又望一眼張小姐,張小姐正笑嘻嘻地瞧著他,那目光有幾分嫵媚。前年張小姐剛來時,是個學理發的鄉下姑娘,衣著很土,說話含著濃重的鄉下口音,兩年下來,張小姐換了個人似的,看不出任何鄉下姑娘的痕跡了。他說: “你很會笑麼。” 張小姐嘻嘻一笑:“不笑還哭?” “真是,不笑還哭!”老板娘站在張小姐的立場上說,望一眼丈夫。 張小姐曾經有一個夢,那個夢裏有一個青年,那是個矮個子青年,他考上了廣州的一所大學後就沒再理她了。她望了眼壁鏡裏的自己,臉上顴骨都凸了出來,而顴骨在半年前,甚至在一個月前,還是隱藏在肉裏的。我瘦了,她想。她又想起了那個矮個兒青年,她當時嫌他個兒矮而輕視他的愛情,但當他考上大學走了後,她心裏又一直在想他,想起他對她表白說“你好漂亮的”,那是對她進行暗示,暗示他愛她。她當時覺得他個子矮,連正眼也沒望他一下。去年回家過年,她去他家玩,他的眼睛裏再沒有那種愛戀她的目光了,另一個姑娘--是他們的同班同學--在他心裏取代了她的位置,那天那個姑娘也在他家裏,正替他洗衣服。他們說著話,但她心裏卻有一種失落,她沒坐好久就走了,她明白她錯過了那個青年。她聽見陳老板宣布說: “我請客,哪個去買葵瓜子?” 李小姐高興道:“我去。” 陳老板從褲口袋裏掏出荷包,扯出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給李小姐。“買兩包葵瓜子,還買包金白沙煙。”陳老板對李小姐交代說。 李小姐高興地邁出了門。 龍副所長坐在咖啡屋的一角,咖啡屋裏雖然沒有暖氣,但有兩隻帶風扇的電取暖器在吧台前轉動,使室內比室外高出幾度。龍副所長在這間咖啡屋裏坐了半個小時後,漸漸覺得不那麼冷了。他手上始終捧著一杯茶,讓茶杯的熱度溫暖他的雙手。龍副所長覺得女老板很年輕,還很漂亮。從他從事公安多年積累的經驗看,這個女人最多二十二三歲,肯定是個未婚女性,但並不意味著她就很純潔,或者不客氣地說,她肯定是被有錢人養著。龍副所長隻需望一眼她就明白她已和男人有過床第之歡,她的臉上明顯有一股媚勁,而這股媚勁在處女臉上是根本找不到的。龍副所長同太多的女人打過交道,他是吃什麼飯的?他身上的警服和他肩章上的兩杠,已經向世人昭示了他是個練達的民警。他抓過很多女人,他審問過很多女人,別看女人外表漂漂亮亮且一副很傲氣的形容,骨子裏終究比男人要賤一層,一旦落到他手上,那種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出來了,猶如一隻野貓躲進了陰溝裏,你不斷地拿煙去熏,它也就暈頭暈腦地爬出來束手待擒一樣。所以他龍副所長對於女人的傲氣樣子總是報以冷笑,他對女人是毫不講情麵的,女人太善於用眼淚洗刷自己的罪過了,你一同情她她就滑過去了,同泥鰍一樣,她還會反過來認為你有病而自鳴得意。他可不會上這樣的當,他上過好幾次這樣的當了。他曾經抓過好幾個女人,那是幾隻“雞”,她們一被抓到派出所就一個個可憐巴巴且痛改前非的單純相,請求他給她們改過的機會。可是過不久,他又會在別的場合抓住她們,她們再痛哭流涕,他也不相信了,他用一句毫不客氣的話概括她們為“狗改不了吃屎”。聯防隊楊隊長坐在他一旁,時不時起身走出門打個轉身,然後又折回來繼續坐在他一旁,楊隊長對他說:“師傅,女老板很漂亮的。”龍副所長已聽他說了三遍了,龍副所長不動聲色地說: “你已經說了三次了。” 孫崽和另一個聯防隊員推門走進來,兩人都是垂頭喪氣的模樣。孫崽搓著手說:“外麵好冷,把我冷醉了。” “有情況嗎?”楊隊長問。 “沒有。”孫崽說,繼續搓著手,還對著手哈氣。 龍副所長笑笑:“我是你這大的年齡時,冬天隻穿一件衛生衣。” “哪能和你龍所長比的!”孫崽表情誇張地看著龍副所長,“師傅你是什麼腿,我又是什麼腿?”他的意思是,他無論從哪個角度都不能同龍副所長相比。 “那時候我在部隊裏當偵察兵,”龍副所長誇張他的當年說,“部隊裏軍令如山倒,沒有價錢說的,排長一句話就是命令,再冷的天,他要你往水裏跳,你就得跳……” 他已經同他們說了很多遍了,他們早已聽膩了,但都仍裝出很有興致的模樣聽著。龍副所長瞥著孫崽,孫崽穿著太空棉服,“穿這麼多還說冷,你也太沒身體了。”龍副所長在批評孫崽的同時虛構道,“我二十幾歲時,冬天裏還遊泳。” “去盯著。”楊隊長不耐煩了,望孫崽一眼。 孫崽對著手哈了幾口氣,又走了出去。咖啡屋的門被孫崽推開,又自動彈回來了。楊隊長遞支煙給龍副所長,小聲對上司說:“十點多鍾了。” “不要急麼,嫖客通常都出來得晚。”龍副所長說,“辦案要有耐心。” 十點多鍾,當劉所長夫人嗲聲嗲氣地唱完一首歌後,周法官拍拍劉工肩膀,起身拿起包說:“你們玩你們玩,我先走。我還有點事。” “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事?”劉工問他。 “我還要到我姐夫家去打個轉身。”周法官說,“你們玩你們玩。” 周法官執意要告辭,這就掃了劉所長的興,劉所長說:“既然要走,那就一起走。” 稅務局的朋友也說:“走走走,不唱了。” 隻有趙軍坐在那兒沒動,他此刻已進入了半睡眠狀態,眼睛皮都打不開了。“趙軍,走了。”劉工喊他。 趙軍睜開眼睛,看看這幾個人,他們已經走到了門口,站在那兒等他。他站起身,腳步輕飄飄地走了過去。他跟著他們走到街上,感到一股強勁的寒風讓他打了個冷噤。他看著他們一一上了駛來的兩輛的士,的士一走,街上就隻剩下劉工和他了。街上冷清清的,西北風在街上恣意橫行,把喜歡在街上逗留的人士都趕跑了,於是一條街就變得很空蕩和淒楚了。他舉頭望了眼天,天空一抹灰藍,有幾顆星星閃爍著幽暗的光,但不見月亮。他晃晃頭,左右瞧了瞧,想看看月亮在哪裏,但還是沒看見月亮。一輛的士駛來。劉工一招手,的士停下,劉工拉開車門,看著趙軍,趙軍有一百個理由地鑽了進去。劉工也坐了進來,他們兩人並不同路,劉工說:“我送你回去。”他關了門。 趙軍說:“沒有必要。” 劉工對司機說:“走,往前麵走,拐左手彎。” 的士朝前駛去。 劉工說:“今天就對你不住,本來我們兄弟倆想好好聊聊天,結果變成了我要陪他們,還要把你灌醉了。真的對你不住。” “空話。我隻是有點腦殼疼。” “腦殼疼?” “一身都酸脹酸脹的。” “我們去做一個’點‘不?” “什麼’點‘?” “按摩。”劉工顯示自己是專門在外麵玩的情形說,“就在前麵有條街,有一家巴黎美容美發廳,裏麵有幾個小姐都很靚麗。讓她們給你按摩按摩。” “我從來也沒光顧過美容美發廳。”趙軍說。 劉工對司機說:“拐右手。” 司機將車拐右彎時,趙軍又有點猶豫,趙軍說:“算了罷,我現在主要是想睡覺。” “就在前麵了,看得見了。”劉工說。 “你常去玩嗎?” “陪幾個朋友去玩過幾次。” “你沒愛上美容美發廳的某個小姐吧?” “這不可能的。”劉工回答,“我怎麼會去愛她們,笑話。” 汽車在巴黎美容美發廳前停下了,劉工付了的士費,率先下了車。趙軍跟著下了車,劉工輕車熟路地推開了美容美發廳的玻璃門,走進了亮堂堂的前廳。“陳老板,”他跟陳老板很熟的樣子打了聲招呼,“你好啊。” 趙軍走了進去,瞧見了三個小姐,她們並沒劉工形容的那麼靚,但都很年輕。劉工一臉大大咧咧地同陳老板說了幾句話,就問趙軍看中了誰給他按摩。趙軍打量了幾個小姐後,指著圓圓臉兒的小姐說:“就她吧。”於是他被圓圓臉兒的小姐領進了後麵的一間包廂,包廂很窄,擱著一張鋪著白墊單的小床和一個床頭櫃,地上還擺著隻電取暖器。小姐把電取暖器打開,兩根石英管很快就紅了,釋放出熱氣。小姐小聲:“請把衣服脫了,躺下。” 趙軍脫下衣服,小姐將他的衣服擱到床頭櫃上,讓他躺下。“先做頭部按摩。”小姐對趙軍討好地一笑說。 趙軍按她的要求躺下,放鬆四肢地仰天躺著。小姐將兩隻手放到電取暖器上烤了烤,然後落到了他額頭上,在他額角上揉捏起來。趙軍不說話,閉著眼睛,任小姐的手在他額角上按摩,趙軍覺得很舒服,覺得頭部那些緊張的神經在小姐的按摩下放鬆了。趙軍表揚她說:“你做得很好,多給我做點頭部按摩。” “是嗎?”小姐嬌聲說。 “我今天喝多了酒,腦殼很疼。” 趙軍閉著眼睛,讓小姐做著頭部按摩。他想他從來也沒進入過這種場所,今天被劉工帶來,劉工好像經常來,同老板那麼熟,跟幾個小姐也很熟似的,他又想到了他的那部專題片,他想他做得還是不錯的,說不定播出後還會有點影響,還有可能在省裏獲個獎呢,那我的職稱就解決了,他想。圓圓臉的小姐在他頭上按摩著,好像掐西瓜樣地在他頭顱上掐著所謂穴位,掐得他的頭沙沙響一樣,然後大拇指在他額角上使勁按著,也許按了十分鍾,也許是十幾分鍾,具體時間趙軍也沒計算。小姐忽然對他說:“有人來檢查了。” 趙軍果然聽見吵吵嚷嚷的聲音發生在前廳裏,接著就有腳步聲凶凶地迅速走來,門被外麵的一隻手拉開了,“起來起來。”一個年輕男人用生硬的語氣說。 趙軍坐起來,望著這個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大聲命令趙軍:“起來,穿上衣服出去。”他很嚴厲地盯趙軍一眼,又對做按摩的小姐凶道:“站到前麵去等著。” 趙軍用腳穿鞋子時,年輕男人翻開枕頭,薄薄的枕頭下麵什麼東西都沒有。趙軍穿上皮鞋,拿起西裝穿好,站著不動。年輕男人對他命令道:“站出去。” 這時又一個高個兒年輕人出現在門口,他繃著臉對趙軍命令道:“出來。” 趙軍走出門,看見一個穿警服的中年胖子走來,頭上戴著大蓋帽,手裏拿著電筒,手電筒的光束落在他臉上。趙軍舉起手擋住了手電筒光,從這個胖警察身旁走過去,走到前廳裏站著。他看見老板和老板娘,還有替他做按摩的姑娘及另外一個姑娘坐在沙發上,他們都瞧著走來的他。門口叉著手站著兩個年輕人,攔住了去路。趙軍又看見劉工穿著自己的皮衣服,邊走過來。劉工說:“我們又沒事。我們隻是做做按摩。” 劉工的後麵是那個替劉工做按摩的小姐,她生一張尖尖的好看的臉蛋,一雙眼睛黑亮亮的,她臉上的表情很緊張,因而像一隻兔子一樣東張西望著。劉工喃喃地道:“我們隻是放鬆放鬆,又沒別的事。” 為趙軍做按摩的小姐也這麼說:“我們又沒做別的。” 趙軍這才去注意為他做按摩的小姐,現在他的酒醒了大半了,他觀察到為他做按摩的小姐生一張漂亮的臉蛋,臉上散布著幾顆小痣,一雙月牙眼,目光朦朦朧朧的,有點憂鬱的意味,趙軍想今天真倒黴,有時候人一倒黴起來就接二連三地倒黴,好像故意有人同你作對一樣。我的今天散發了。他想,從頭到尾散發了。他學著劉工的腔調說:“我們又沒事,隻是做做按摩。” 龍副所長從裏麵的一處什麼地方拿出了一樣東西,放在了擱著電視機的桌上,那是一隻未開封的避孕套。龍副所長用手指在桌上點了點,表示他搜到了證據。他說:“要他們都上車走,都帶到所裏去。” 趙軍想今天出門時兆頭就不好,他走出門時,迎接他的是一支送葬的車隊,他當時還愣了下。他說:“我隻是來做做按摩,我不去。” “我又沒事,我去幹什麼。”劉工說。 “沒事當然好,”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說,“到所裏去說清楚。” “我不去,憑什麼要去,”趙軍很緊張地看著他們,腦海裏仍然行駛著那支送葬的車隊,“你們憑什麼要我去?” “去協助辦案,這總可以l酌”龍副所長黑著臉瞪著他。 趙軍注意到龍副所長臉上有一顆蠶豆大的黑痣,黑痣上有一根長汗毛垂落下來。從臉相上看,這樣的人辦事是很武斷的,他不覺打了個冷噤,說:“我不去。” 但一個高個兒聯防隊員走上來,一隻手放到了他肩膀背後,把他往前推,邊說:“最好還是合作,莫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到所裏去說清楚。” “我為什麼要到你們所裏去說清楚?就在這裏說清楚,不是一樣?”趙軍說。 “不行,”高個兒聯防隊員昂起頭橫他一眼,“走吧。” 三個小姐和老板娘被趕上了吉普車,吉普車的車門在趙軍眼皮底下嘭地關上了,接著吉普車率先發動,駛開了。劉工和美容美發廳陳老板被押上了一輛三輪摩托車,一身哆嗦的趙軍被強令上了另一輛三輪摩托車,於是摩托車啟動了,嘟嘟嘟嘟地朝前飆去。趙軍感到一股寒風迎麵撲在臉上,、讓他打了個噴嚏,鼻涕也打出來了。街上冷清清的,除了幾塊霓虹燈廣告牌閃爍出一片紅紅綠綠外,就是一片沉寂了。這條街在大白天是非常熱鬧的,是長沙市的一條主要街道。摩托車在這條寬敞的街上行駛時,趙軍沮喪地抬頭望著天空,天空一派深藍,烏雲被西北風趕走了,星星點綴著深藍的夜空。怎麼收場呢,他想,這會要弄到什麼時候去呢,我成了一個什麼人了?人倒黴是一陣陣的,這一陣我沒有一件事順過心。摩托車載著他駛過這條街,拐上了另一條街,又朝前飆了幾百米,彎進了一條小街,於是開進了福興街派出所的鐵大門。趙軍下了車,垂頭喪氣的,而且冷的感覺包圍著他的身體。今天真倒黴,他又這樣想,他把西裝衣領翻起,讓它遮擋侵略他頸脖的寒風,他看見劉工被一個年輕人領著走進了一幢樓房,他沒看見那三個小姐和老板娘,他的目光四處搜索,仍沒看見那三位小姐和老板娘,他聽見開摩托車的年輕人(孫崽)對他說:“跟我走。” 他跟著年輕人走進了剛才劉工踏進的這張安在過道上的鐵門,鐵門在他走進去的當兒,哐當一聲關了。他回頭一看,隻見那個守鐵門的老頭拿一把將軍鎖把鐵門鎖了。我現在成了犯人了,他想,心裏罵了句劉工,他真是掃帚星。孫崽領著他上了三樓,走進了福興街派出所的會議室。會議室裝修了一番,吊了頂,裝著換氣扇和空調,牆上掛著好幾麵錦旗,例如“嚴打英雄”“文明派出所…’人民警察”“人民衛士”諸如此類。年輕人打開空調,將兩隻手搓了搓,走過來,看著趙軍。趙軍也望著他。 “把你口袋裏的東西都拿出來。”孫崽嚴肅的模樣盯著他說。 趙軍將口袋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了桌上,孫崽說:“還有嗎?” “還有鑰匙。” “鑰匙也拿出來。” 趙軍掏出鑰匙,扔在桌上,鑰匙扔在桌上發出了金屬碰撞的瑣碎聲。 “還有什麼東西?”孫崽望著他。 “沒有了。” 孫崽首先拿起了他的工作證,打開一看:“你是電視台的記者?” “是的。” “你今天晚上去巴黎美容美發廳幹什麼?” 去按摩,政府難道規定.了不準按摩嗎?“趙軍很生氣地盯著他,”既然人民政府同意他們開美容美發店,為什麼又不準我們去按摩?“ 我沒說政府不準你們按摩,我也沒說你犯了法,我隻是要你來協助辦案。” “你們這是侵犯人權。”趙軍大聲說,他有一肚子怒火,他的眼睛都是紅的,那是缺乏睡眠和氣憤而致。“你們什麼證據都沒有,就把人抓來審問。” “我們不是審問,而是談話。”孫崽狡辯道,臉上掠過一絲平淡的笑容,“審問是另外一種形式。” 趙軍看著眼前這個穿著太空服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長著一雙小而亮的眼睛,有點像他們吳主任的眼睛,還長著兩隻凍紅了的招風耳,嘴唇薄薄的,鼻頭上長著很深的絨毛。趙軍想他是聯防隊員還是公安幹警?據說聯防隊員都是從各個工廠裏抽調上來的調皮青工,這些青工在廠裏吊兒郎當,不肯出力,做事就哈欠連天,可是當了聯防隊員後,他們卻幹勁衝天,因為他們從小就熱愛玩工兵捉強盜的遊戲。他想,說:“你貴姓?” “你不要問我這些。”孫崽不想回答他。 你不告訴我你姓什麼,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趙軍說。 孫崽一笑,但笑得很勉強:“我姓孫。你坐。” 趙軍望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了。 與此同時,在二樓的一間擺著三張辦公桌的辦公室裏,龍副所長正在盤問坐在他對麵的劉工,後者抽著煙,一副見過世麵的形容,臉上不急不躁。龍副所長審問過很多人,他已經幹了二十年公安了,同壞人打了一輩子交道了,他一眼就看出了劉工是個什麼人,所以他不急不慢地喝口茶,點上支煙,把背靠到椅子背上,,這才開口說話:“姓名?” “劉工。” “年齡?” “二十八歲。” “文化程度?” “高中畢業……” “已婚未婚?” “未婚。” “你在什麼單位工作?” “恒達房地產公司。” “家庭住址?” “長沙市幸福街……” “今天晚上,你去巴黎美容美發廳幹什麼?” “按摩。” “隻是做按摩?”他掃一眼劉工。 “我從金三角海鮮樓唱完卡拉OK出來,一身很累,路過巴黎美容美發廳,就走進去做按摩,一天工作太累了,想放鬆一下肌肉……” 龍副所長打斷劉工的敘述:“你為什麼不到瞎子開的按摩店去接受按摩?” “我是路過,順便走進去做個‘點’。” “以前進去過嗎?”龍副所長捏了捏臉上那顆黑痣上的卷毛--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一種習慣動作,用一種銳利的目光盯著劉工,他想這不是一個老實的家夥,老實的人在此刻,臉上會透出慌張或者真誠。“你自己好好想想。”“以前去過一次,這是第三次。”“那是什麼時候,幹了些什麼?”。那是九月份,也隻是做了一個‘點’。“劉工說,臉上的表情仍然是那麼平靜,像一碗水一樣平靜。 龍副所長停止了對黑痣的愛撫,又喝口茶,他想起了他老婆,他老婆總是和他過不去,以致他一回到家裏就有點腦殼疼,這到底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了,兩人彼此很熟悉了‘但他老婆還是常常同他抬杠,嫌他不懂生活,嫌他不關心她。他煩惱地想,我關心那個黃臉婆幹什麼?她隻想到跟我添麻煩。邊玩著手中的打火機,斜睨著劉工:“你今天進去做按摩時,千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千。”劉工很堅決地回答。 你不要嘴硬,嘴硬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我說了我隻是去做一個點,放鬆一下神經。”劉工說。 很好,你這樣回答很好。不過,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既然進來了,我們就會把事情弄個清清楚楚。如果你有嫖娼的行為,就莫怪落在我手上了。“ 你弄清楚了再問我吧。”劉工不在乎龍副所長的威脅說。 同一時刻,個兒高高的楊隊長正在四樓的一間房子裏審問孫小姐,後者的一隻手被銬在了一張長靠椅上,以致那隻手就好像離她而去一樣,不能自由活動。她的一雙眼睛驚恐地瞪著楊隊長,她由衷地恐懼他們,因為她聽說他們打人打得很厲害。她從小就害怕挨打,有一次她因數學考試沒及格,她父親打她,用尺打,邊打邊作出獰惡相,讓她非常害怕。她好像就是挨了父親的那一次打,那是唯一一次,她當?時讀小學三年級。這以後,她就有很多年沒挨過打了,後來她結了婚,卻因為阻止她丈夫去賭錢,挨了丈夫的打,三天兩頭挨打,最開始是害怕,後來發展到鬥打,當然吃虧的都是她。她又怎麼能打贏那個橫蠻的賭棍呢?後來她跑到城裏來了,她開始是經人介紹到一家人家做小保姆,然而那家的男人對老婆很粗暴,動不動就惡聲惡氣的,那家的女人怕男人,後來那個男人有一天趁老婆不在家,企圖強奸她,把她按在床上,親她的臉,手在她乳房上亂抓亂摸。她踢了那男人的下身一腳,那當兒那玩意挺挺的,所以那一腳踢過去也就特別見效。那男人慘叫一聲,一臉蠟白地捂著下身,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且呻吟不止。她離開了那個家,在勞務市場上被陳老板看中了,於是她成了一名按摩女郎,此刻被抓到這裏。 楊隊長叼支煙,坐在一張桌前,他的旁邊坐著一個做筆錄的聯防隊員,後者也抽著煙,一雙眼睛蔑視地瞥著孫小姐。楊隊長為了表示他很嚴厲,沉默地盯了孫小姐幾分鍾,用一種狼一樣的目光緊盯著對方。龍副所長曾教導他說,不能讓罪犯感覺到一絲希望或半點同情,因為罪犯一旦覺得自己是站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就不會老實交代罪行了。楊隊長想起師傅說:“一旦罪犯感到有機會趁,你就寸步難行了。所以盯犯人的目光是攻心的目光,眼神要像刀子一樣紮進罪犯的心窩!一下就要把對方心理的防犯攻垮。” 孫小姐在這種狼一般凶狠的目光注視下,覺得世界末日出現在她眼前了,她想到了疼愛她的父母,想到了一度非常關心她的鄉中學老師,那是一位跛腳的男人,這位絲毫也沒有重男輕女思想的鄉村教師曾經在教室裏鼓勵女生好好奮鬥,不要被男尊女卑的農村思想所束縛,為此他講過很多巾帽英雄的故事。孫小姐覺得自?己有辱鼓勵她和愛護她的老師的厚望了,她的班主任是充分肯定過她的聰明和堅強的。她又想要是她丈夫不賭博,不對她那麼粗暴,她就不會出來,也就不會抓到這樣的地方來接受審問。楊隊長盯了她幾分鍾後,覺得威嚴的效果基本上達到了,便用一種嚴厲的聲音突然開口道: “姓名?” 她想天啊,他這麼凶,就同貓頭鷹似的。“孫豔。” “年齡?” “二十二歲。” “你是什麼時候到巴黎美容美發廳做按摩小姐的?” “前年十月份。” “是你自己找到巴黎美容美發廳,還是巴黎美容美發廳的老板找了你?” 。前年十月份;我在中山西路的勞務市場上等城裏人雇傭我幹活,碰上了巴黎美容美發廳的陳老板和老板娘,他們問了我情況,問我願不願意做按摩女郎,於是……“ “你有賣淫的行為沒有?” “我沒有。” 楊隊長不相信按摩女郎不賣淫,就跟他相信不吃飯身體就會垮一樣,楊隊長是那種對女人一百個不信任的男人。他相信女人隻要是走進這樣的場所混飯吃,十個有十個都會走上賣淫的這條路,因為賣淫的錢來得快,+而人人都在為錢而活麼。他緊盯著她,聲音忽然提高了八調:“再說一遍。” “我沒賣淫。” 他相信她狡辯,就同他相信田鼠總在地下打洞一樣:“看來你是不老實。” “我真的沒賣淫。” 楊隊長拍了下桌子,“我可以告訴你,”他的馬臉拉得很長,瞪著孫小姐,“如果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我們也不會把你抓來。老實跟你說,你主動交代,我們就不動手,你不主動交代,就莫怪我們對你不客氣。你老實說你有沒有賣淫?” “我沒有賣淫。” 楊隊長站起了身,拿起桌上的電棒向她走近,他覺得這樣的女人不給點顏色瞧瞧,是不會說老實話的。師傅說得對,不要相信任何人,師傅教導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主動承認自己的罪惡,他想。就是傻瓜也不會主動交代自己的罪惡。他很自信地想。“有人指證你賣淫,你曉得嗎?” 孫小姐心裏一下子沒底了,她慌了,覷著電棒,“我沒沒沒賣淫。”她恐懼地看著電棒,“我隻是陳老板雇我來做按摩,真的真的真的,我沒有騙你們。” 楊隊長想老子如果整你不下老子就不姓楊,他臉一黑,猶如一隻貓頭鷹向田鼠撲去,將電棒對著孫小姐臉上一抖,於是一聲持久且尖利的有如金屬摩擦發出的慘叫聲劃破了寧謐的夜空,在福興街派出所上空飄飛…… 趙軍仿佛看見一隻鐵蝴蝶從窗口飛進來,發出一種金屬的聲音。他還從未聽見過女人會發出這樣可怕的慘叫聲,不由得打了個冷噤,那個冷噤使他產生了要小便的感覺。他忍住了,堅定地看著審問他的孫崽,孫崽也用一種堅定的眼神盯著他。趙軍說:“你們這是用刑具逼供吧?”這不是你的事。“孫崽說,.繼續發問,”你今天去的是什麼美容美發廳?“ “我不曉得。” “你不曉得?” 我和我同學一起從金三角出來,路過這裏,我同學說做做按摩,休息一下,我們就進去了,我們剛進去還隻是一刻鍾,還隻是在做頭部按摩,你們就來了。“ “你這是第幾次進巴黎美容美發廳?” “第一次。” “以前在別的地方做過按摩嗎?” “從沒做過。這是第一次。” “你的朋友呢?” 趙軍望他一眼:“我不知道。” 孫崽盯著他,開始提另一個問題:“給你按摩的小姐姓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姓什麼?我又不是查戶口的。“ “你對按摩小姐說了什麼話?” 趙軍想幸得他腦殼暈暈的沒說什麼話,否則就麻煩來了,他又聽見一聲金屬般尖厲的慘叫聲,他不覺又哆嗦了一下。趙軍說:“什麼話也沒說。我隻是躺在那兒讓她按摩。” 孫崽抽口煙,寫下了他的話,又說:“按摩小姐對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又一聲尖叫聲鑽入他的耳孔,趙軍想他的尿馬上就要屙出來了。 你看一下,如果沒什麼問題就簽名。”孫崽把筆錄紙遞給趙軍。 趙軍拿過來仔細看了遍,覺得正如他所說的,就簽了名。 “還加上一句:以上所講看過,句句屬實。” 趙軍寫了孫崽所說的這句話,將筆錄遞給對方,說:“我可以解個手嗎?” 孫崽瞅一眼趙軍,“你等一下。”說著,他起身走了出去。 趙軍打量著空蕩蕩的會議室,盯著那一麵麵錦旗,又聽見淒厲的女人哭聲劃破夜空。身為編導的趙軍心裏很緊張,也很憤怒,這算怎麼回事?他又要解手了,他的這種想小便的感覺十分的強烈,他覺得他要屙出來了。他想他得分散注意力,想小便又必須忍住的感覺實在難受。就在早幾天,他們電視台還報導了,今年公安戰線因執法犯法,受害者告到法院,為此政府向受害者(私人)賠款逾三千萬元。隻要這些小姐上法院去告,這場官司輸的肯定就是福興街派出所了。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可以把你抓來審問,這是嚴重侵犯人權!現在法律日漸走上正規的中國,居然還有這樣一幫不學法的法盲在所謂地維護法律的尊嚴和維護社會治安,這不是很可笑?又一聲更尖利且持久的哭叫聲刺破這個寒冷的夜晚。趙軍不由得捏緊了拳頭,拚命抑製著小便。 孫崽走進二樓的辦公室時,龍副所長還在審問劉工。龍副所長說:“你未必有那麼老實?你要做按摩,那麼多盲人開了按摩所你不去,偏偏要找小姐按摩……” “我說了我是路過,順便……” 龍副所長打斷他的話:“順便順到美容美發廳來了,”他說著一聲冷笑,“好吧,你先下去等著。”他對旁邊作筆錄的聯防隊員說:“帶他下去。” “我可以走了嗎?”劉工說。 “會通知你走不走的。”龍副所長輕蔑地瞧他一眼說。 劉工被那個聯防隊員帶出了辦公室。 孫崽把趙軍的“口供”遞給龍副所長看,一邊對著自己的手哈熱氣。天真冷,已是半夜了,房裏又沒暖氣,當然就很冷很冷。龍副所長看過後,覺得這個家夥未免太幹淨了,幹淨得就跟假的一樣。他把筆錄一扔,一聲冷笑,“他蠻幹淨麼。”他嘲笑的形容瞟一眼孫崽,“他比你都幹淨,你相信嗎?” “怎麼處理?”孫崽問。 “怎麼處理?你還要問我,有事沒事,先關他一晚。” “他是電視台的記者。” “電視台的記者又怎麼樣?就是長沙市市長落在我手上,我也要他好看。”龍副所長大聲道:“電視台的記者有幾個好家夥?到處要錢,拿著電視台的牌子到處拐騙,以為自己是電視台的就了不起,就是要整整這些家夥。” “他會告狀……” “你以為他敢告?”龍副所長不相信道,手又習慣地抓弄著黑痣上的那根長毛,“我們不把他怎麼樣,看他到哪裏去告?不管有事沒事先關他一晚,打打他的氣焰!他奶奶的,他今天碰上我,活該倒黴。” 孫崽遲疑著,孫崽懷疑龍副所長是吃錯了藥,孫崽說:“還是放了吧?” 龍副所長見孫崽在他下達的指令麵前猶猶豫豫的,就瞅著孫崽,“你要學學小楊,”他是指楊隊長,“你辦案總是溫溫吞吞的,這又怎麼能跟壞人打交道?你要曉得落到你手上的人,十個有九個是壞人,好人是不會落到你手上的。懂不懂?再說,電視台的人更加不會去告。就我這些年辦案的經驗,隻有個體戶才會告,因為個體老板的上麵沒領導,而國家單位的人~般都被麵子觀念罩住了,你不做得過分,也不會屎不臭挑起臭。我太清楚他們了。” 孫小姐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打死她,她也不能承認自己賣淫。她從一開始就沒賣過淫。她隻是為男人做保健按摩,很多男人都想占她便宜--就跟她做保姆時那個男人想占她的便宜一樣,她總是理智地阻擋了那些男人的侵犯。在她的腦海裏,始終有她的班主任在教室裏宣講的一些做人的道理,那位跛腳老師是一位自強不息的男人,二十年前是一位民辦教師,靠個人奮鬥,成了一名正式教師,並且還評了中級職稱。他聲色俱厲地在教室裏說:“一個人首先要尊重自己,才能被別人尊重。”他還說:“一個人被別人看不起,主要是他首先看不起自己,自然別人會看不起他。”他還說:“工作沒有卑賤之分,但人格卻有高低之別,要自尊。”他還說:“男女都~樣,都應該學會保護自己的尊嚴。”這些話一直在孫小姐的腦海裏盤繞,就好像一隻雄鷹在她頭頂盤旋,使她終生受益。她當時甚至都愛上了那位跛腳老師,那位跛腳老師有一張很酷的麵孔,但他卻是個很好的男人,倘若那位跛腳老師沒結婚的話,她會不顧一切地嫁給他。現在,她覺得麵前的兩個男人不尊重她,不尊重她的人格,蔑視她的供述。他們用電棒打她,逼她承認她賣淫。 “我可以告訴你,”楊隊長一臉堅決地指著她的臉,手戳到了她額頭上,“你不承認不行。你以為我們會相信你們這些雞?曉得今晚我們為什麼抓你們?有人指控你們賣淫!我們沒掌握確鑿的證據也不會貿然采取行動!我們昨天抓了一個吸毒的,他交代說,他曾經在巴黎美容美發廳同一個小姐睡過。” “我不曉得。”孫小姐說。 “你還不曉得?”楊隊長凶狠地盯著她,“他交代說,和他睡覺的小姐是你。” 孫小姐腦海裏嗡地一響,仿佛一個炸雷在她腦門上炸響,倒是好幾個男人要跟她睡覺,但她都堅決地拒絕了。“我沒和男人睡過覺。”她說。 “你要五百,他隻給你三百。” “沒這樣的事。” 楊隊長火了,馬臉拉得很長地橫著眼睛,他不相信他還製服不了她!她算什麼?一隻路邊的野雞!難道他還不能製服她?那他不是白當了隊長?再說師傅會笑他無能,未必還要師傅親自審問她才承認?那他不太沒麵子了?不狠心對付她,看來她是不肯承認的。“你還不承認?”他又拿起了電棒。 孫小姐恐懼地看著電棒,她已深深體會到了這支電棒的厲害,這支電棒一觸到她身上,讓她頓時產生天崩地裂且魂飛魄散的痛苦感。她確實領教夠了,她的思想和她對這個陽光明媚的世界產生的愛,已經被這支電棒擊得粉碎了。她極度懼怕地央求道:“別別別打我了,我求求你,我好怕咧,叔叔,我真的沒賣淫。我賣淫就不是人。” “你還是人?”楊隊長怒衝衝地說,手中的電棒敲在了孫小姐的肩膀上。 孫小姐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嘯聲,在那聲尖嘯聲裏,她看到她身體在四分五裂…… 趙軍想起他昨天晚上與朋友聊天時,那個朋友對他說的關於人不要期待的話題。那個朋友說一個人有期待,期望值就高,而期待總會給你帶來失望。“你在期待中,你會變得焦慮,你等著期待的東西到來,一旦期待的東西遲遲不來,你會變得怨天尤人。”那個朋友說,“你不期待什麼,苦惱就不會發生。”他卻說,莊子日“人之生也,與憂俱生”,你即使不期待,還是有苦惱發生,因為人一生下來,苦惱也跟著生了下來。他對那個朋友說不是期待才有苦惱,隨便什麼事情都會引起你的苦惱。那個朋友卻堅持說苦惱是期待的果實,隨便什麼事都會讓你產生期待,哪怕芝麻綠豆大的一點事情都會有期待誕生,因為你總希望事情是好的一麵降臨到你身上,而不是壞的一麵掉到你身上,這就是期待誕生了。他想著這些時,孫崽走進來,孫崽瞅他一眼,說:“沒辦法,你的口供與他人的口供不符,我請示了所長,所長說你必須留守一晚。” “留守一晚是什麼意思?”趙軍瞧著孫崽。 孫崽說:“這我也沒辦法。明天上午,當一切審訊完畢後,才會讓你走。” “你的意思是我會被關一晚?” “隻能這樣,”孫崽一副抱歉的樣子,“我隻是當兵的,你也曉得當兵的是什麼意思,所長說的話,就得聽。請你跟我走。” “到哪裏去?”趙軍不解地看著孫崽。 孫崽走過去關了空調,又關了換氣扇,對趙軍說:“請你跟我到一樓去。” 趙軍說:“我要見你們所長。” “所長已經睡了。”孫崽說。趙軍想你跟他們是講不清道理的,便說:“我要解個手。” “我就帶你去解手。”孫崽冷冷地回答。 趙軍跟著孫崽走進一衛生間裏,衛生間裏臭烘烘的,有人拉屎拉到便池裏,居然沒用水衝掉。他皺著眉頭,把憋了很一氣的尿一心一意地撒到屎池裏,心想這裏真肮髒。 他跟著孫崽下了樓,走到一樓的鐵門處前,孫崽忙要那個守門的老頭打開旁邊的一張門。老頭打開門,趙軍看見劉工和美容美發廳的陳老板都在裏麵,趙軍猶豫著,看門的老頭不客氣地道:“進去。還要請才肯進去?” 趙軍轉過頭瞥老頭一眼,老頭也不含糊,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了進去。趙軍走進去,劉工看著他一笑說:“這就對你不住啊。” 趙軍確實覺得今天要怪劉工,倘若不做這個按摩,也就不至於走進這間四壁空空的房子。房子裏還有三個人,兩個青年和一個年輕姑娘。一個青年霸著一張長椅躺著,身體圈縮成一團,臉朝著牆,一身衣褲邋裏邋遢的,如~條髒狗;另一個青年穿著西裝,正對著牆壁揮拳踢腳,練武功,那是在驅散身上的寒氣;年輕姑娘也許是街上的那種“雞”,穿得很少,臉上化妝化得濃濃的,勾著腰,將身體縮成一團,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大蝦。陳老板叼著煙,斜著臉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副久經考驗的老戰士的神氣。劉工倒是充滿歉意地看著趙軍,目光中帶著不好意思的內容。他確實沒想到今天會有這樣的結局,他拍拍趙軍的肩頭說:“對不起對不起,今天很晦氣。” 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