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酒店,一打開房間的門,一對孿生兒就撲向了母親懷中,一疊聲地叫,媽媽抱抱。
他們已經長到五歲多,男孩眉眼細長似足父親,女孩則有一對漂亮的丹鳳眼。
眼神一般地純淨天真。
這年輕的母親又驚又喜,蹲下去一把攬入懷中,親親這個,又親親那個——為什麼不上幼兒園?路上累不累?乖不乖?
他們一直很乖,隻是一落機還看不到母親,就不肯吃飯。
原來丈夫特地放下生意帶一對孩子來看她,要讓他們知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因為年齡太小,聞柏楨不許躍躍欲試的孿生兒用刀叉,隻能用調羹。
鍾有初隻顧著幫孩子將食物剝殼拆骨,自己的那份沙拉一動也未動。
他將一塊扇貝肉送到她嘴邊。
一直都是這樣。她照顧孩子,他照顧她。
她莞爾,就著他的手吃了,又伸手摘掉女兒襟上的飯粒。
哥哥素來喜歡模仿父親,便拿著調羹,有模有樣地舀一勺豌豆泥伸到媽媽鼻下。
妹妹也不甘落後,整盤端起送來,結果翻了,肉醬燴飯灑了一身,被哥哥嘲笑個不停。
洗澡又是一番折騰。分開洗要鬧,一起洗要問。洗一個要半個小時,洗一雙要兩個小時。
兩顆小腦袋裏裝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渾身濕透的鍾有初哼哼哧哧,漸漸招架不住,好在有聞柏楨挽起袖子來替妻子解圍,耐心地一一回答。
好容易洗完,孿生兒換上睡衣,睡眼惺忪,還纏著母親講睡前故事。
孿生兒有一本獨一無二的童話書。每一頁是鍾有初在拍片間隙親手繪製,又由聞柏楨上色裝訂。
她今天講的是《野天鵝》。才講到美麗又勇敢的艾麗莎公主如何坐在天鵝背上飛過山川,孩子們便頭挨著頭,腳抵著腳,沉沉睡去。
夫妻倆還沒能休息。一個把行李打開來整理,另一個收拾泳衣沙鏟等物,明天好帶孩子們去海邊遊玩。
怕吵醒孩子,他們壓低聲音說話,動作也十分輕柔;待一切忙畢,丈夫過來抱住了對著一副白色麵具發呆的妻子。
一如十年前在俱樂部,他抱住她,留她在身邊。
隻是這一次,她沒有回應。
而他們還和十年前一樣。
一個頭發一直烏黑;另一個沒有再長高過。
他抱著她,心一點點地涼下去。
這是一場夢啊。已經滄海桑田的兩個人,又回到當年的場景裏。
隻因認定對方還是當年的模樣,所以願意留在夢境中相陪。
其實早已物是人非。
如果你來了。如果我的心不曾荒蕪——最終逃不逃得過蟬過別枝的結局?
鍾有初醒了。
兩百一十三公裏外的聞柏楨也醒了。
“聞叔叔醒了。”守在床邊的衛徹麗一扭屁股,顛顛地跑到媽媽身邊,“媽媽,我拿牛奶給聞叔叔喝可以嗎。”
宿醉後儀容狼狽,氣味難聞。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陽穴,頭疼欲裂。
“聞叔叔不喝牛奶,你自己喝。”蔡娓娓拿兩粒阿司匹林給聞柏楨,又遞來一杯溫水。
腕表上的指針已經指向早上九點——他竟心累至此,在蔡娓娓這裏睡著了。
聞柏楨吃了藥便下床來。衛徹麗亦步亦趨地跟著,抬高臉龐,合上小小手掌,放在腮邊:“聞叔叔,你睡覺的時候會笑的。聞叔叔,你是不是夢見好吃的了?”
是麼。
他隻記得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全然忘記。
經小小的衛徹麗無心提醒,又有一鱗半爪開始在頭疼間隙中閃現。好像烏雲密布的天空,間或有一道雷電劈下,觸目驚心。
洗手間裏有全新剃須膏和刀片。一刀刀刮過麵頰,有刺疼感覺。
“柏楨。我對胡安提出離婚了。他不反對。”蔡娓娓倚在衛生間門口宣布。
聞柏楨回頭看了一眼正低頭拆吸管的衛徹麗——她竟不避諱孩子,就這樣開誠布公。
“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留下。有個朋友開了間舞蹈教室,找我去教弗拉門多。”
聞柏楨專心刮著胡子,沒有回話。
整理完畢,他打電話叫助理送全新衣物過來。助理提醒道:“您十點鍾約了天勤的季先生簽承銷協議……十二點半有午餐宣講會……”
助理在電話裏將今日行程重複了一遍。
“知道了。半個小時後來接我。”
聞柏楨掛斷電話,背對著蔡娓娓將袖扣取下收好:“朋友?是我在馬德裏見過的那個舞娘吧。”
蔡娓娓毫不諱言:“是。和她在一起我很快樂。你們男人不會明白的。”
聞柏楨皺眉。蔡娓娓聳肩:“你知道我這個人。隻要快樂自由就夠了。”
因為這句話,他們同時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女孩子是如何打開了蔡娓娓的欲望之盒。她輕易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格陵的生活指數之高,超過了我的想象。怎麼通貨膨脹的這樣厲害。”
真殘酷。自由原來也要有經濟基礎。
她欲泡一杯速溶咖啡給昔日男友,他拒絕了:“胡安總不會連贍養費也不拿出來。”
“他?”蔡娓娓冷笑,“那間破畫室,能養活他自己就不錯了!我不指望。”
“娓娓。自由不是隨心所欲,是要付出代價的。”聞柏楨撫著眉心,“你即使不願意做妻子,也總還有個母親身份。”
“老大和老二和我根本不親,而且已經接受了西班牙的生活方式,成天鬧著要回去。但是徹麗,她還挺喜歡這裏。”蔡娓娓道,“我不知道她怎麼想——徹麗!”
衛徹麗正在往牛奶裏吹泡泡,聽見母親喚她,愣愣地抬起頭來。
“徹麗,你想跟媽媽住在這裏,還是和爸爸回馬德裏?”
小小的她從未覺得自己這樣重要過。媽媽和聞叔叔都在等她的回答。
上次她覺得自己很重要,是聞叔叔抱她上車,叫她坐好。
衛徹麗慢吞吞地回答:“我想住在自己的心裏。”
蔡娓娓攤一攤手:“有時候真懷疑她是不是我生的。小小年紀就老氣橫秋,說的話沒有一句聽得懂。唉,我都聽不懂,胡安更沒法教育她了。還是跟我吧。”
聞柏楨走過來摸了摸衛徹麗的頭頂:“徹麗。”
她張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了聞叔叔的腿。此刻她才像一個小孩子。
在夢裏,他似乎也有過一個女兒,和衛徹麗一般大小,機靈可愛,渾身都是牛奶香味。
在夢裏,她被抱在母親懷中,那母親有一對眼角上掠的丹鳳眼。
“娓娓。她才懂得什麼叫自由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