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慕比誰都明白,慶朝上下,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可是對他來說,他不在乎。
他二十五年的生命,五歲之後便沒了一絲亮色,在被子民親人灌輸的仇恨之中長大,明白怎麼去傷害一個人才能更傷得透徹,可是沒有人教過他,如何去愛一個人。
所以到頭來,空餘悔恨。
隻是,他從來沒有後悔的餘地。
馬車徑自越過一道道宮門,最後終於停了下來,衛子慕遲疑了一下,壓下心內稍稍的不安,正要起身下馬車,簾子卻被另外一隻手掀開。
蒼老的手,即使再怎麼小心翼翼,都無法阻止歲月的侵襲,衛子慕抬頭,看到的便是德鈺同樣蒼老的麵容以及鬢邊悄然生出的白發……不過數日不見,他怎的這般蒼老?
突然之間便有些怔忪——時間過得好快,二十年前他正是總角少年,無憂無慮,那時候的德鈺也還隻是一個俊美青年,那時候的德鈺還不叫德鈺,那時候的德鈺還沒有入宮當了太監……那時候的德鈺,是鳳凰城最俊美的侍衛,他跟在德鈺身後,總能遇到那些女子向德鈺投來的愛慕眼神。
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後來……衛子慕有些吃痛的扶著額頭……後來,鳳凰城被破,城民妻離子散流離失所,德鈺拚了命將他從大火之中救出,托付給叔父之後便離去,衛子慕那些年一直在想德鈺究竟去了哪裏,直到他來到京城,設計接近了元昭,這才發現德鈺居然進宮當了太監還變了容貌,曾經的俊美全然不見,他看到的,隻是一個相貌平常得甚至有些粗糙的男子,如果不是德鈺告訴他自己是誰,他斷然無法將自己見到的德鈺與當初護自己周全的俊美男子聯係到一起!
他曾以為德鈺是被迫的,可是德鈺卻告訴他,自己是自願的。
他總記得那天德鈺說過的話,德鈺說:“總要有人做出犧牲的,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衛子慕憶起那天他說起那番話的時候,麵色雖然哀傷,可是卻沒有一絲不甘,從那天起,衛子慕便明白,他沒有後路可退,要麼複城……要麼死,他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
所有人為了複城,忍辱負重,那麼作為少城主的他……作為這些人的主人的他,更沒有理由逃開,他一開始接近元昭的目的隻是為了探得一點消息而已,可是在重遇德鈺之後,卻變成了不得不繼續下去的壓力。
即使那麼多年過去,他早已經忘記了鳳凰城究竟是什麼樣子,忘記了生活在那裏的歡愉,可是當看到那麼多人為了鳳凰城的複城而努力而犧牲之時,他知道自己不能隻是一個過場而已。
於是,終於將自己逼到了今日這般地步,隻是,依然沒有後悔的餘地。
德鈺此刻的眼神和周圍的太監宮女一般卑微,不過卻比他們要好很多——畢竟,德鈺是這宮內的老人了,做事又一向得力,深得元昭信任,身居總管之職;另一方麵,德鈺與衛子慕關係畢竟不一般,隻是卻也不得不在人前掩飾,生怕別人看出什麼端倪來。
“陛下呢?”衛子慕雖然對德鈺一向敬重,但在人前倒是不顯露分毫——畢竟他有時候是連元昭麵子也不給的人,若是對其他人太好,難免容易引人注目,所以他並沒有看向德鈺,麵上反而是多了一分倨傲。
“陛下正在禦書房批奏折——”無論何時,德鈺的聲音總是不卑不亢:“讓奴才先引王爺歇息,待會陛下便會過來了。”
“既如此,”衛子慕聲音懶懶的:“在前邊帶路吧。”
德鈺聽令,命人過來扶住衛子慕,估摸著又覺得那些宮女冒冒失失的,隨即喝退了她們,自己過來扶住衛子慕前行。
倒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衛子慕麵上做出虛弱的神色,眼睛微閉,其實卻是在留意四周。
兩人身子很近,衛子慕可以感覺到德鈺往自己手心塞了一張紙條,眼神裝作不在意的四處瞅瞅,卻是把那紙條攥緊了,麵上卻不顯露分毫。
德鈺一路扶持著他向前去,他們此刻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幽深的宮殿,雖是深秋,卻是鬆柏青青,看著倒也養眼。
衛子慕沉默著,隨從的人也是一聲都不吭,連稍稍重一點的呼吸都不敢,衛子慕急於知道德鈺冒著危險遞給自己的紙條之上究竟寫了什麼,因此到了地兒之後便將眾人揮退。
德鈺也被他遣開——德鈺有話不找機會直接告訴他,而要通過這種方式,說明德鈺此刻的處境也很為難……很有可能,德鈺與自己的關係……已經被人察覺。
會是誰呢?
衛子慕心內不解,可是卻不忙著把紙條打開,可是他已然猜到了答案,這宮城之中,是元昭的地盤,能隨心所欲的,也隻有元昭而已……若是元昭懷疑他,那這其中必然不簡單。
他閉目裝作熟睡,卻是小心聽著周圍的聲響,知道聽到暗處的人離開的聲音,衛子慕這才睜開眼睛,小心翼翼地將紙條打開,紙條已經皺成了一團,上邊的字卻是他熟悉的德鈺的字體,不過隻有一個字,卻偏偏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