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的風
納波科夫說:跳繩。踢石子。一個小姑娘在我腳下掏摸她丟失的玻璃球,我欣喜若狂,可那個坐在身旁的黑衣老太太竟問我是否也害頭疼!這該死的老妖婆!啊,別打擾我,讓我呆在這充滿青春味的公園,在這長著苔蘚的花園裏,讓她們永遠在我周圍繞膝戲耍,永遠不要長大。
風有時會從黃昏薄暮之中吹來,女孩站在窗前,她想起了男孩踢足球的姿勢。女孩在這樣的時刻想起男孩來,大都會想起男孩的力量來。他在運動場上狂奔起來的時候,他的腿在狂奔中猶如風中的獅子,用狂奔這個意象想象一個男孩,說明一個女孩已經需要去了解勇往直前的男人。男人這個詞似乎太遙遠了,對這個站在窗前的女孩來說,每每想到男人這個詞,她就會陷入置若罔聞的境地,她無法想象一個像父親般的男人,無論是在細雨蒙蒙的夏季,還是在冬季;父親身上永遠有一種她看不清楚的犀利的智慧。在薄暮已經逼近室內時,她聽到了窗外的一陣呼哨聲,沒有任何人會聽見這種由男孩嘴裏散發出來的呼哨之聲,她聽見了,她拉開門不顧一切地下了樓梯,男孩要在這個被黃昏薄暮籠罩住的時刻帶她出門,男孩要帶她騎上自行車在整座城市環繞。
男孩用腳蹬著自行車說:你的理想是什麼!做醫生還是做教師,還是做演員……女孩用腳蹬著自行車,她今天穿了一雙白色的皮鞋,一雙白色的襪子,她注視著風吹來的方向說:我的理想是讓我們每天都能夠見麵,你知道嗎?這就是我的理想。
納波科夫說:為什麼不把年輕人當作家中的座上客?為什麼不跟他們談談?讓他們講出心裏話,使他們笑起來,感到輕鬆。
男孩笑了,他用力蹬著自行車,薄暮已經逼近他們腳下的車輪,他被女孩的理想所感動,她蹬著自行車,他們並排著——掉進了人生的遊戲之中,並為這種遊戲的潮漲潮落而做好準備。他們騎車到了郊外,這是城市的外圍,男孩問女孩:如果有一天我帶你走,你會願意嗎?
男孩看著女孩等待她回答。他們置身在郊外,一個有蚯蚓湧動的世界,也許還有蛇,果然,女孩看見了一條正在薄暮之中朝前移動的蛇,女孩在驚悸之中撲進了男孩的懷抱。這種情景在風景之中發生,有些像電影之中的情景,它的發源地卻來自夏娃和亞當被色情遊戲所包圍的時候。男孩的肩很顯然是頭一次承受一個女孩的身體,她想方設法地撲入他懷抱,是因為她被那條蛇嚇壞了,這無疑讓男孩在偶然之中有了一個擁抱女孩的機會。女孩將男孩的肩膀當作了躲避恐怖的棲息地,在這樣的時刻,女孩別無選擇,從此刻開始,女孩的理想反映了一種新的現實:在一個必須劃分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世界裏,她的靈魂和身體正在這奇遇之中撲入男孩的世界。
男孩和女孩的擁抱是在薄暮之中結束的,他們都清楚經過剛才的緊緊擁抱,兩人的距離似乎已經縮短了一些,他們要分開了,他已經將她送到門口,她仰起頭來看他的臉,他們已經從一個蚯蚓和蛇的世界中走了出來。經曆了一個特殊環境之中的強烈擁抱之後,他們彼此看著對方的眼睛,仿佛渴望永遠印現在彼此的目光之中去。
男孩騎著自行車走了。那天晚上,整個晚上,他們都沉浸在剛剛逝去的那個世界裏麵,他們都夢見了一條通道很長的道路,她想再一次騎著自行車跟他走,他想再一次蹬著自行車帶她走。兩個人都度過了最幸福的夜晚,後來,他們睡著了,男孩為女孩準備好了自己的雙肩,好讓女孩再一次撲進懷抱,而女孩呢則為男孩準備好了撲進他懷抱的所有理由。世界就這樣開始了不斷地循環,在未知的領域開展了幻想。
顫抖著吻雙唇時的戲劇性
三島由紀夫說:他學會了,這就是愛撫。他把動輒就飛逝的霧靄般的官能,依托並連接在有形的東西上。現在他隻顧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這是他能夠做到的最高的自我放棄。
吻具有偶然性,也就是有戲劇性質:他發現她的紅唇很濕潤,在這之前他已經一天比一天的等待著這一刻,他凝視她的臉時,她的紅唇啟開,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想模仿許多人的情節,走上前去吻她的嘴唇。這是在一個晚上,他們離得那麼近,仿佛彼此走在一座橋上,看上去似乎在效仿別人的故事,事實上這是他們自己的故事。嘴唇就在眼前,就像迎風吹來的樹葉,她像以往一樣把手給了他,隻要抓住她的手就有相互卷進去的那一刻,卷進渦流之中去,吻就這樣開始了,隻維持了一兩秒鍾就結束,然後再重新開始,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吻,
因為他們相互顫抖著,吻無法持久。他捧住她的臉對她說:“你是我的……”“是的,我是你的……”仿佛有了吻就有了相互的契約關係,她站在橋上看著河麵上的波紋,換另外一種方式說:她的心從現在開始已經不平靜,她的心就像河麵上的波紋。
“你是我的……”男孩的舌頭在嘴裏抽搐著,他望著世界,想把一個吻化為永恒的那種心情使他不能與她分開,他想把她摟在胸前,但這是短暫的,他們最終會鬆開手臂,然而他已經說出了這句話,他被自己的這種想占有她的心情所籠罩著,世界是多麼大啊,可他隻需要剛才的吻能永遠地持久地、保留在唇上,延續在記憶中,於是他牽著她的手過了一座橋,遠遠地,他看見一個挽著過時的發髻的婦女,旁邊走著一個中年男人,男孩想:我牽著女孩的手已經從橋上走到了人群之中。
三島由紀夫說:這時候,手指觸摸到她的下巴頦,他感到她的下巴頦肌膚是纖細的,骨頭是不堅硬的。他再次明確了在自己之外存在著另一個肉體,這樣他們的接吻就更加融和了,更為熱烈了。
“我是你的……”女孩的舌頭卷起來時,她看到的就是這種現實,她是他的,這一刻,這種現實就像一種堅實的信仰一樣不可改變。她望著低低的雲彩,雲彩逶迤而來,似乎纏繞著自己的身體,她第一次被什麼東西纏繞著,原來是剛才的一句話,從現在開始,她心甘情願地屬於他,這就是她的理想。
從那一刻開始,他們每次見麵都會親吻,吻的時間慢慢地變長,從最初的唇的短促一碰,變成了令人窒息的吮吸。在吮吸的奧妙裏,他們開始了解到吻可以觸動身體中流動的血液,吻的時間越長,血液似乎可以環繞著身體的每一部分,終於,他們的靈魂被觸動了。
但他們還沒有進入研究靈魂的時刻,他們剛剛與靈魂相遇又錯開了它,因為他們還沒有開始放逐愛情的時刻,隻有放逐愛情,才會與真正的靈魂長長地相遇。
隻要會麵,他們會選擇各種不同的場景接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終於,他完全無法入眠,而她呢開始把耳朵貼在門上,她對自己說:什麼時候我才會離開父母的巢穴,到另一個世界之中去生活。她這樣幻想時,實際上是在幻想著在另外一個空間裏,她與他站在一團溫暖的色彩中不停止地接吻。
接吻的地點是隱蔽性的,他和她都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們在親吻,所以,為了這種秘密,他們在每一次約會中都會牽手走許多的路,最後他們會進入一個僻靜的地點,比如:池塘邊的小樹林,再比如置身在鐵軌上,當他們站在鐵軌上親吻時,女孩便問男孩:你什麼時候可以帶我走。男孩凝望著伸向遠方的鐵軌線說:你會等那一天嗎?
互贈定情物
歌德說:當太陽的光芒從大海上射出來時,我想著你,當月亮在泉水中映呈出朦朧光輝時,我想著你,當在遠方的路上,揚起塵土時,在深夜,當在狹窄的小路上漫遊者戰栗時,我看見了你。
何為情物:她從遙遠的通道向他跑來,在這個世界上她經曆了一棵樹和一條河流的不同關係,現在她急促地跑著,她長發披肩,穿著黑色的皮鞋,已經穿過了一棵樹和一條河流的關係,她懷抱著的是一塊手表,裝在盒子裏的一隻男式手表。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不信任的就是時間,因為白晝會過去,黑夜也會過去,所以,她要送他的定情物就是一塊表。上麵有令她顫栗不安的時間,緩慢的、急速中流動的時間。女孩,她天生就知道時間善變,所以她不信賴時間,她奔跑著,走了許多路,一次次地經曆了一棵樹和一條河流的關係之後,終於尋找到了可以克製自己欲望的定情物:一塊裝在盒子裏的手表。
從階梯的高處,她看見了火車、飛機的速度,她想:在浙個世界上,我隻要一種時間停留在他手上,讓我的呼吸和我的吻停留在他未來的時間裏。就這樣,她感到了一種快樂:時間在那隻手表上跳動、延續,能夠日日夜夜地陪同那隻手表在他手腕上,這是不是我的幸福?
幸福就在於確定某一時刻,那個時刻就是她的吻。於是,她懷抱著一隻手表,穿過了一列火車和一架飛機的關係,它們的關係可以超脫於時間之外,因為火車奔馳在不可知的遠方,飛機展開翅膀,它的升降意味著時間已經變成了魔幻花園。現在,她懷抱著那盒子,這裏麵裝滿了她的迷戀,因為對時間過去和時間將來的迷戀,所以她要親手將這定情物鎖定在他們親吻的那個特殊空間裏。
伊凡·戈爾說:在我愛情的第五千個夜晚,我依然是像從前那樣羞怯:把我的白色手套弄上了藍色,成了潮濕的采摘下來的鍾形花,並且笨拙地窒息了我在口袋裏為你帶來的雲雀。
何為定情物?他懷抱著一束玫瑰花,他有點羞澀,他第一次在花店定下了一束玫瑰花。這就是他的定情物嗎?從他俯下身去吻她的發絲和麵頰時,她身上的香氣使他震顫,這是他迄今為止,除了母親之外嗅到的第二個女人的香氣,味道猶如玫瑰花蕾,當他跟她擁抱親吻時,他突然滋生了一種想法:他要讓她身上的味道,那種特殊的香氣彌漫在未來的時空,他要讓她在他生活中扮演一個入侵者、一個潛伏在香氣之中的、無所不在的女人。
他穿過了熱鬧的大街,他知道她在等他,在他們經常約會的地點等他,香氣從花蕾上彌漫開來,他有一種過去沒有的想法:他要讓她吻過的這個女人永遠像玫瑰花一樣盛開著。她是他的玫瑰,惟一的玫瑰。
他穿越了一麵麵鏡子,在鏡子中,那些女人走來走去,他不了解任何女人,他隻想抓住那個像玫瑰花蕾一樣的女孩,突然,一個女人看見了他懷中的玫瑰,那個女人對他微笑,他不明白,一個陌生女人為什麼看見了他懷中的玫瑰,會對他發出微笑。他想著花蕾上的露珠,花蕾上的陽光,花蕾上的不變的時間。
他們終於交換了定情之物。女孩將那隻手表戴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則將那束玫瑰花插進了一隻花瓶。突然,他們都在各自的定情物中看見了不同的意象:一隻手表伸向遠方,在鐵軌中轟鳴的火車上震蕩時讓她看見了巨大的、沉重的東西;在飛機的翅膀上震蕩時則讓她看見了與天空緊密相連的東西。而那束紅玫瑰花則給他帶來了這樣的意象,他身邊的女孩明天將會在玫瑰盛開時獨立得像花瓣,自由得隨風飄蕩。
兩種定情物所帶來的不同意象使他們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