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記住帝王的無情(1 / 2)

我默然,在這個寺中,時間仿佛靜止了,出家仿佛是一種放手抑或沉溺的儀式,放棄自己,放棄時間,放棄回憶,放棄思想,放棄未來。

我自然清楚王美人心中的不甘,誰也不原意在這裏漫無邊際地等著最後時日的到來,但,又能如何呢?

我的心思飛馳起來,想起了李治溫暖的笑臉,如此遙遠,如此美好。

院中高大的冷杉與梅花的陰影透窗而來,相依相纏。

而我呢?一個孤獨的靈魂找不到相依為命的那根稻草,不知何時何地才會有個人,為我遞來一條救贖的草繩,助我逃出這一個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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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又開始下雪了,刺骨的寒風夾著飛雪撲麵而來,我怔怔地站在簷下,心思空白。院中的梅花淩霜含笑,它為自己想要的美麗,不顧一切地開放,素極之豔麗,美得沒心沒肺。

在這潮濕陰冷的深夜裏,王美人痛苦的呻吟聲在狹小的空間不絕地響著。我知道她疼,且疼得抓心撓肺,但是我什麼也不能做。因為住持下令,不許為她找大夫,單憑那些藥膏根本無法緩解她的痛楚。而那個與她有私情的王孫公子聽說她被責罰,便不知去向,躲得沒影。世間的男人啊,薄情寡意的何其之多!

“媚娘,讓我死了吧……”王美人張著蒼白幹裂的唇喚我,她朝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臂,“我在想,早日死了吧,興許死了,就會好過些……我還怕什麼,從前既怕死去,又怕活著,怕活著活著哪一天死了,因為老惦著哪一天會死而害怕,還怕可能會來不及愛……怕永遠都忘不了那個人……”

在這裏,我們還能有什麼呢,隻是求生而已。我已不天真了,人世間的親疏冷熱對我構不成影響,但或許是同命相憐,我在王美人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這一刻,我心痛得險些難以抑製。

“媚娘,你一定要出去,要出去……”王美人氣若遊絲地說著,“你一定要從這活死人墓裏出去……”

淒冷的夜風由窗外送入,我無法自抑地閉上眼睛,掩住了眸中的霧氣和痛楚。我仍是無語,隻是坐在榻前,避開她的傷口,將她小心地抱在懷裏,緊緊地,緊緊地,一夜都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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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嬌嫩輕薄的冷,緊緊地裹在身上,濕膩、陰寒、粘稠、刺痛,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我蹲在溪邊,臃腫的尼姑袍包在身上,累贅、沉重,拉拉扯扯,不清不爽。這幾日猝不及防的倒春寒,是冬天陰魂不散,氣絕之前拚盡全力殺了個回馬槍。我的雙手幾乎要在溪水裏泡爛了,青紫著一張臉,倒映在水麵上,猶如鬼魅。

“鏡空,宮裏有人來找你。”有個尼姑遠遠地喚著我。

宮裏來人了?

我心中一喜,莫不是李治遣人來接我回宮了?

我丟下那堆似永遠也洗不完衣服,轉身向寺裏奔去。

一個年輕的內侍站在前院等著我,他望見我,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後禮貌地頷首。

“如何?是陛下派你來接我的麼?”一路飛快的奔馳,令我氣喘心跳,有些語無倫次,“陛下,陛下他在哪裏呢?”

“是王內侍監命我來的。”年輕的內侍一臉錯愕,顯然是被我發狂的言語驚住了,他將一支黑牡丹發簪遞給我,“王內侍監讓我將這個交於你。”

“這……”我微愣,遲疑,而後不能置信。茫然無措中,我輕輕問道,“陛下看到了麼?他說什麼了?”

“王內侍監說,陛下看見了,但是卻完全記不起來,不認識這是何物。”年輕的內侍憐憫地看著我,“王內侍監希望姑娘你好知為之,不要再做無謂的舉動了。”說罷,他也不等我回答,轉身徑自去了。

無謂的舉動?

不過瞬時之事,我卻覺得仿佛已曆三世。多少個夜晚,我無聲地祈求著,可此刻,李治的無情卻清清楚楚地令我知道,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僅存的那點安穩與歡喜,都隨著他,結束了……我的五髒六腑像是忽然扭到了一起,疼得難受,惡心得令我想吐。

我低頭看去,雙手全是被凍裂的傷口,像一張張微開的嘴,每一張似都在嘲笑我的愚昧與無知。這些傷口,如今存在的唯一的意義便是令我再也不相信所謂情愛,且牢記住帝王的無情,以及命運的曲折與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