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儀此局已是將勝之局,但你勝得並不明智。此乃險中求勝之法,稍有不慎,滿盤皆輸。若能退一步,亦可全身而退。”片刻的寂靜後,李勣才又說道,“棋局是弈者的魂,永不休止。棋境即是心境,昭儀心不靜,才會步步緊逼,險中求勝,即勝了,亦非完勝,而是勝得慘淡。技高德寡,亦是人生一大憾。”
我忽覺狼狽,微微蹙眉,側首避開他的目光,與他的閑適相比,我的勝利,竟仿佛隻是一本正經地兒戲:“司空果有慧眼……可惜我身在紅塵中,入世已深,心靜太難。自古成王敗寇,我隻求最後的結局。”
“昭儀執念太重,隻怕即使終有勝出之日,亦已失去所有,我怕到時你會追悔莫及……”李勣氣定神閑,望著我的眼神,淡淡地竟有些憐憫。
我的手輕微一顫,手中的黑子卻依然準確地落下,發出一聲清響。此時,白子已被黑子圍困得水泄不通,再無生還的可能:“此乃我畢生所求,若不能最終勝出,我必也不能留得周全。既如此,所有身外之物,即使盡皆失去,我亦無悔恨。”
“若昭儀心念之事終不能周全,那這局中,恐怕便真的再無任何俗物可束縛你……”李勣忽頓住,額頭有冷汗滲出,他似是大驚,而後麵有憂色地輕歎,“如今這一切,是否都已在局中?這沉寂已久的天下之局,也快要變了吧……”
我捏著手中的棋子,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請問司空,我的棋力與我母親相比,又是如何?”
李勣神色和緩,微笑道:“我與她下了無數局,皆是和局,因此至今我仍不知她的棋力到底有多高。這世間,敗最是容易,勝亦不難,難的是合。”
茶香傳來,滿庭浮動。我緊捏棋子,貼著肌膚,隻覺冰涼。
“陛下駕到。”內侍的通報聲遙遙傳來。
我心中暗想,這李治來得還真是時候。
“參見陛下。”我推開棋盤,與李勣一同行禮迎駕。
“不必多禮。”李治先是扶住我,而後才將李勣扶了起來。
林錦奉上香茗,李治抿了一口,寒暄了一陣,他才切入正題。傾訴也是試探:“朕欲立武昭儀為後,然顧命大臣皆以為不可,如今隻能停滯……”
李勣靜若止水,他先是望了我一眼,而後才處變不驚地直視著李治,淡淡開口:“此為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
李治聽後立即麵露喜色,側頭欣慰地望向我。
先帝遺命,便是以長孫無忌為輔政,以李勣為製衡。李勣手握兵權,他雖以含蓄的口吻回答李治,其實無疑是暗示李治不必憂心軍方,自可隨心所欲,不必有太多顧忌。如此一來,擾攘多時的皇後廢立之事,至此便可一錘定音。
我心中自是歡喜,卻低下頭去,不讓李勣察覺我眼中的混亂,我明白他已經看穿了我所有的計謀,所以驕矜地微笑。
暮色微暝,夜空仿佛壓得很低,有觸手可及的曠寂,悲歡離合皆在其中,被絲絲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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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十月,李治終於下旨:“王皇後、蕭淑妃謀行鴆毒,廢為庶人,母及兄弟,並除名,流嶺南。”
我心中一塊巨石落地,便專心待產,經曆一番疼痛掙紮,我的第三個孩子來到了世上,李治為他取名李賢。
冬意漸近,景色闌珊。
賢兒整夜啼哭,我照看著他,昨晚隻微合眼一個時辰,此時不免疲憊。我半臥在窗邊的長椅上,亦夢亦醒,午後,才下過一場雨,緩風濕潤,將細雨吹作輕煙,氤氳著我輕揚的袖袍與衣袂。
“媚娘!”李治急促的聲音由帳外響起。
濃重的麒麟香的終於散去,不再沉悶。我緩緩睜眼,意識仍是有些朦朧,恍惚中也顧不上行禮,隻迷糊地問道:“陛下,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