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一天傍晚,村口土坡上一隊年輕人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喊叫。我的父母急忙從屋裏跑出去聽,回來說是“九大勝利閉幕了”,媽媽對爸爸說,主席還是毛主席。爸爸沒有表情地說,那當然。我在納悶這樣大的會,沒有召開,怎麼就閉幕了。沒過多長時間,我們村裏有了大喇叭,代替了人的喊聲。但大喇叭裏講的話我聽不懂。父親告訴我,我們講的是土話,大喇叭裏講的是普通話,聽得多了,慢慢就聽懂了。村裏有了大喇叭是件很新鮮的事,他們天天在放。這一年很重要,我從此有機會聽普通話了,這也是轉折性的一年,如果這村裏的大喇叭要晚安幾年,我的普通話會更差。我工作後積累的第一筆錢,就給家裏買了一台電視機。媽媽長年癱瘓在床,電視對她太重要了。三大件中的電冰箱和洗衣機是很後來的事了,沒有多少食物要保存,也沒有多少衣服要洗。從那以後,我的過年標誌就是回到老家,在西北的熱炕上看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一年都沒有落下。
到了1990年春節,我在海口,沒有路費回家。海島上很淒涼,內地人基本上都回去了。臘月三十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街上的餐館都早早關門回家準備自家的年夜飯去了,我與當時的同事和朋友祝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大排檔,我們倆一邊吃著河粉,一邊盤算著這年怎麼過。祝軍問我有錢沒有,我說,沒有錢了。而他自從放出來後就從來都沒有過錢。祝軍建議說,幹脆我們倆扒火車,不花一分錢,看能不能到我們各自的老家,天水和南京。我沒有同意,我想北方的天氣太冷了,這沒把握的事要搞不好會凍死在貨車廂裏。祝軍最後說要去儋縣的熱帶作物學院看他的女朋友,因為她暈車不能來海口。晚上祝軍騎上自行車走了,從海口到儋縣的距離是170多裏,當時還沒有高速公路。
送走了祝軍,我想要把自己的除夕夜安排好,最重要的是晚上能看到中央台的春節聯歡晚會,這時家裏的人也一定都在看這個節目,如果能看到這個節目,就像和自己家人在一起過年一樣。我與我住的招待所二層的女服務員談好,晚上在她的值班室看那台黑白電視。但節目看到晚上9點多,服務員說她要睡覺,不讓我看了。我隻好出來,自己一個人過了一個最孤獨的除夕夜。
過了這孤獨的除夕夜,時間到了1990年,這是我最難忘的一年。海南建省的熱潮過去了,經濟停擺了,湊熱鬧的那撥人基本都返回大陸了。我當時管理著一個磚廠,磚是一塊也賣不出去。磚廠的民工走得不到100人了,他們都是拿計件工資,沒有活幹,他們也就沒有任何收入。過完春節,我去了磚廠,留下的近100人中大部分是四川人,也有一部分山東人,都沒有飯吃。四川人餓得受不了就捉老鼠吃,山東人說,老鼠有毒不能吃。看到這種情景,我回想起半年前,我們還情緒激昂地要辯個是非出來,而如今眼前一切都變得平靜,變得死一樣地平靜,可怕的平靜。我走到民工的工棚裏,問他們上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有人說是昨天,有人說是前天。餓著肚子的民工,也是一樣地平靜,靜靜地躺在那裏。這是我度過的最低潮的一年,甚至感覺低過了海平麵。在這一年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和生機。
也是這一年,經易小迪的推薦,我當上了海南省佛學會的秘書長,在一個無聊的年份,清談一些有聊的話題和閑事。一次開清談會,我叫上祝軍和我一起去。自從認識祝軍後,我們倆就經常一起切磋《易經》,他的頭腦裏有許多形而上的想法。開會時,祝軍說,我不懂佛的事,但我想我的老祖宗是幹這事的,你們看我的姓就知道了。會後大家埋怨我叫了這外行來胡說八道。這一年,就這樣無聊地度過,像一粒種子在冬天等待春天一樣安靜。
接下來的幾年,就是偉人的南方談話、房地產的泡沫等,我在匆忙和熱鬧中度過了幾年。突然有一天想起祝軍,從朋友那裏打聽到他已出家了。隨後的幾年中,我常常想起與祝軍在海島上共同度過的困難歲月,也想正是因為有一批像祝軍這樣的朋友,精神上才感到很充實。又過了幾年,突然,有一天接到祝軍的電話,說要來看我,我很高興。見麵後,祝軍告訴我,不出家了,現在在搞IT,並告訴我,他的孩子已經和我的辦公桌一樣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