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坐於案幾之後,桌上一疊疊棕褐竹簡堆得老高,許久未見,君父仍舊忙碌。

就連我進入室內,叩拜行禮完畢之後,他都不曾抬頭看我一眼,隻輕輕道了個免字,便一直翻著那長長的簡犢。

冕冠上垂下的九條玉串隨著他的每次輕動,互撞發出極輕的脆響,在這靜謐的藏室裏,更加突顯。

兩人之間,除了那玉串脆響,便是簡牘翻動之聲。

靜靜跪在下首的玉席之上,除了初始時我看過君父一眼,便一直凝著膝下磚麵,全心靜候著君父何時想起我這女兒來。

淡淡黃光從君父身後一格格白絹窗格裏透進來,落在我膝前的磚麵上,將君父的背影映在我的身前,距離如此之近,卻又似乎銀河般遙遠。

我與君父每次談話都極為簡短精要,我知道君父從來都不是個將太多時間花在女兒身上的人,祖父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食三吐哺”的賢名早己傳遍大周。君父打心眼裏,以祖父為榜樣,他的時間大部分都用處理國務,探求賢者上。

君父如此勤勉也因此,魯國的地位在大周一直保持著無可動搖的地位。

然,就算再有權勢,於女子婚姻上也隻比他國好那麼一點點,或者算不得好。

這個時代媵妾製度的產生,使女子地位極低,從娘家能得到的不過是出嫁時那點作為祭祀禮器和生活用品的媵器。

唯一不同的是,倘若國力強盛些,媵器便豐厚些,女子在夫家也會過得好些。

但家族權勢和財產的繼承權早隨著殷商衰敗之後逐漸落在男子身上,像殷商之時婦好那樣馳騁疆場,叱吒風雲的女子,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這便是這個時代女子的悲哀。

而作為己從娘家出嫁,卻最後因著意外落水,一係列陰差陽錯回到娘家的我,更是悲哀中的悲哀,這樣的處境,誰也說不清楚,我算作是磊婦,還是未曾出嫁的君主娻。

處境雖微妙,我的內心卻十分平靜,此時安坐席上的模樣,在外人眼中也是極為乖巧柔順的,但也隻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何人,來此做何,要過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我不知君父要怎麼去安排我的婚姻,但僅僅上麵那些就夠了,足夠了。

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也不是做不到。

我沒有妄想過去改變身邊的環境,包括人。我能改變的也隻有自己了,夫君麼?視線定格在室內那一排排陳舊木犢上,嫁得再不好,隻要我還是魯國公女,又能與之和平相處,一生無波無浪安然恬靜自是可期。

曾經有人說過,一個人真正強大的,是內心的強大。真正富有的,是內心的富有。我想,這個世上能動搖我的人,極少吧,如此,又有什麼是不好過的呢?

那些坎坷不平,也不是隻有我碰到過。隻要這樣一想,也就覺得沒什麼好擔憂的了。

“娻。”君父終於放下簡犢。

我沒有應,隻微微一笑,又見君父揉著自己肩膀,便上前幫他輕輕揉著。

“君父喚娻前來,所為何事?”

隨著揉捏,君父臉上神色放緩。

“眾女之中,隻娻最善察顏觀色,又姝慧貞靜。然天不佑爾,婚姻不順。為父昨日收到陳磊來信,信中道慕娻之名己久,希望嫁魚時,能將娻一並媵去…..”說至這裏卻是一頓沒再說下去。

我隻靜靜聽著,我知道君父還有後話,真有些不明白陳磊何以如此歡喜於我,或許稱之為執著更為貼切,那日佇立汶水之濱的身影忽然跳進我的腦海。那時,他的樣子,看起來頗為失落,難道裏麵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內情。還是,他與我的前身,早有過接觸?

“這兩日,為父一直在想,如此將娻媵去,或許是最好的解決之道,但想娻本為妻,最後作了媵者….”君父又道。

君父雖掐掉話尾,但我明白其意,本是為妻之人,最後反而做了妾,首先在威信上便失了一截。

我的婚事弄了個這麼一出,喪婦不是喪婦,出婦不算出婦,也算婚姻的失敗者吧。就算理由再正當,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我其實就是婚姻的失敗者。

這些,足以引起她人議論,小則隻道我運道差了些,大則或許會道我身帶不吉。再者,算起來,根據西周法律,陳磊己來親迎,六禮具齊我在名義上算陳磊之妻,但實際上,未有牝牡之合,未行廟見之禮,最後算不算得上真正的夫妻,我也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