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家是一片宿舍區。宿舍地處林木蒼翠的半山腰上。我時常悠閑地漫步在宿舍前的山路上。
掃垃圾的老人朝我走來,永遠低垂著眉眼。也許,他覺得自己不配對任何人微笑。
一副擔子,不幹淨的筐裏永遠裝著垃圾。老人一手扶著肩上黃亮的楠竹扁擔,一手提著一把隨時會在髒了的地上拂上兩拂的破掃帚。三伏天了,老人那身撿來的黃軍裝便整天吸附在他瘦瘦的脊背上。許久以來,老人以滿是汗味的形象走過衣冠楚楚的人流,走過裙袂飄飄散發著“毒藥”香水的我的身邊。
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清晨,老人沙啞的聲音便從門縫裏傳入我困倦的耳朵。
“收渣滓錢了!”
開門,老人站在門外。對於我的出現,老人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微微向我伸出一隻枯手。
久了,對他,我便有了新的發現:人們扔在門外的東西,若是他覺得有用,他就會規規矩矩地擺在住戶的門邊,怕是住戶錯扔了東西。兩三天過去了,未被收回,他才喜滋滋撿了去。
走在宿舍外的路上,清爽的路麵使我偶爾會想起那位掃垃圾的老人。我不知道老人住哪裏,隻是經常看見他來宿舍區用水。
一天,單位領導發現來此討便宜的人太多了,便一把大鎖鎖住了宿舍區的清靜。
我上屋後山坡的公廁時,看見老人用一個渾身補丁的鐵桶搓洗衣服。當時,他正坐在廁所旁的小路上,小路那邊是一個窩棚。我心裏“咯噔”一下,這窩棚可是老人的屋子?我不敢對窩棚做過多的窺視,我怕那是一種殘忍。
“老大爺,你到宿舍去洗吧,沒人會說你的!”
說這話時,我有種做小偷的惶恐。我迅速而認真地掃了一眼老人的麵容:突鼓的眼,黃黑的臉,典型的尖嘴猴腮。
老人沒有對我的關心做出及時的反應,依然垂著眼。嘴角動了動,想說些什麼,最後隻是訕訕地笑了笑。老人的笑容很不美觀。其時我已逃開。
終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好奇,假裝從那間小屋前的小路經過。我匆匆地朝小屋瞥了一眼。就一眼,我把小屋看了個透明:十平方米左右,土牆,房頂或許有瓦,然即使有,也殘缺了。
因為整個屋頂被一張張撿來的塑料薄膜覆蓋著。風一過來,便一片“嘩啦”之聲。小屋內部的格局我不甚清楚。
我看見門前屋簷的塑料薄膜由棍棒支撐著伸出好長一溜,這大概是廳堂吧。老人平時的洗衣做飯大概就在這裏進行了。
老人的小屋,喚起了我來自心底的悲憐。那應當是鼠類的家園!正當我對小屋傾注我所有的同情的時候,我又有了一個新的發現,這個發現差點讓我淚流滿麵。
那是在一個冬日暖暖的陽光裏,我又去屋後坡上的公廁。遠遠地,我看見一個花白頭發、臉盤很大的女人在朝我癡癡地傻笑。驚懼中,我打住了腳步。正欲撤退,我看見有人從老女人麵前無恙地走過。我硬著頭皮,迎著向我揮灑的可怖的笑,從老女人眼皮底下走了過去。
老女人有著老貓般古銅色的大大的眼睛,隻是眼神散漫。沒有水分的臉,使麵部肌肉有些耷拉。這張有些浮腫的麵孔呈灰白色,因此一臉死氣。它使我聞到了墳墓的氣息。
當我從廁所出來時,我看到這樣一個情景:老女人正坐在一張腿腳都打了補丁的破藤椅上。掃垃圾的老人弓腰曲背,在向老女人張大的嘴裏輸送熱氣騰騰的麵條。老女人則孩子樣“哧——溜”地吸收著麵條的營養。不時,老女人會揚起那張皺巴巴的老臉朝掃垃圾的老人嘿嘿地傻笑。
你能告訴我麼,她是誰,你的妻?抑或路人?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經常看見老女人安靜地坐在那張藤椅裏。女人的腿上綁著從別處撿來的袖套,看似很像當年八路軍的綁腿。腳上呢,則穿著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大頭棉鞋。
小屋像座孤島,孤島上住著兩位隔世的老人。虛榮實際的人們是不屑與這樣一對老人對語的。
人們非常現實地用每月三元錢來求得眼前的清淨。長久的失語,使兩位老人發出的嗓音都那麼不自然,那嘶啞聲像是通過喊叫才能發出來的。哪像街頭巷尾的市聲那樣清脆滑溜。
日子過去了許多年,我也業已搬家。我也會在往日的路上偶爾遇見正挑著垃圾筐的老人。老人依舊低垂著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