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無一金資，翻謂富者貧④。昨日忽不見，我令訪其鄰。
奔波自追及，把手問所因。顧我卻興歎，君寧異於民。
離合自古然，辭別安足珍。吾聞九疑好，夙誌今欲伸。
斑竹啼舜婦，清湘沉楚臣。衡山與洞庭，此固道所循。
尋嵩方抵洛，曆華遂之秦。浮遊靡定處，偶往即通津⑤。
吾言子當去，子道非吾遵。江魚不池活，野鳥難籠馴。
吾非西方教，憐子狂且醇。吾嫉惰遊者，憐子愚且諄。
去矣各異趣，何為浪沾巾⑥。
①自“遂登天台”至此，敘天台觀日出。②已上敘會稽觀禹穴，浙江觀潮。③已上敘江州觀廬山，南海觀羅浮。④已上敘惠至連州，遍遊諸勝。⑤已上敘惠別韓公之辭。⑥已上韓公送惠之辭。
送靈師①
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齊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
官吏不之製，紛紛聽其然。耕桑日失隸，朝署時遺賢。
靈師皇甫姓，胤胄本蟬聯。少小涉書史，早能綴文篇。
中間不得意，失跡成延遷。逸誌不拘教，軒騰斷牽攣②。
圍棋鬥白黑，生死隨機權。六博在一擲，梟盧叱回旋。
戰詩誰與敵，浩汗橫戈。飲酒盡百，嘲諧思逾鮮。
有時醉花月，高唱清且綿。四座鹹寂默，杳如奏湘弦③。
尋勝不憚險，黔江屢洄沿。瞿塘五六月，驚電讓歸船。
怒水忽中裂，千尋墮幽泉。環回勢益急，仰見團團天。
投身豈得計，性命甘徒捐。浪沫湧翻浦，漂浮再生全。
同行二十人，魂骨俱坑填。靈師不掛懷，冒涉道轉延。
開忠二州牧，詩賦時多傳。失職不把筆，珠璣為君編。
強留費日月，密席羅嬋娟④。昨者至林邑，使君數開筵。
逐客三四公，盈懷贈蘭荃。湖遊泛漭沆，溪宴駐潺湲。
別語不許出，行裾動遭牽。鄰州競招請，書劄何翩翩⑤。
十月下桂嶺，乘寒恣窺緣。落落王員外⑥，爭迎獲其先。
自從入賓館，占吝久能專。吾徒頗攜被，接宿窮歡妍。
聽說兩京事，分明皆眼前。縱橫雜謠俗，瑣屑鹹羅穿。
材調真可惜，朱丹在磨研。方將斂之道，且欲冠其顛⑦。
韶陽李太守，高步淩雲煙。得客輒忘食，開囊乞繒錢。
手持南曹敘，字重青瑤鐫。古氣參彖係，高標摧太玄。
維舟事幹謁，披讀頭風痊。還如舊相識，傾壺暢幽悁。
以此複留滯，歸驂幾時鞭⑧。
①此詩貞元十九年複在連州陽山作也。雲王員外者，仲舒也。仲舒時亦謫連州司戶。見《宴喜亭記》。②首八句，論佛法為世大害。“靈仙”八句，敘其少時事。“軒騰”句，謂其棄俗而為僧也。③已上敘其博奕詩酒之能。④已上敘其遊黔、蜀，及在瞿塘落水得生事。⑤已上敘遊林邑。
⑥謂王仲舒自戶部員外郎貶為連州司戶。⑦已上敘其在連州久聚。⑧已上敘其由連至韶。
縣齋有懷①
少小尚奇偉，平生足悲吒。猶嫌子夏儒，肯學樊遲稼。
事業窺皋稷，文章蔑曹謝。濯纓起江湖，綴珮雜蘭麝。
悠悠指長道，去去策高駕。誰為傾國媒，自許連城價。
初隨計吏貢，屢入澤宮射。雖免十上勞，何能一戰霸②。
人情忌殊異，世路多權詐。蹉跎顏遂低，摧折氣愈下。
冶長信非罪，侯生或遭罵。懷書出皇都，銜淚渡清灞。
身將老寂寞，誌欲死閑暇。朝食不盈腸，冬衣才掩髂。
軍書既頻召，戎馬乃連跨。大梁從相公，彭城赴仆射。
弓箭圍狐兔，絲竹羅酒③。兩府變荒涼，三年就休假④。
求官去東洛⑤，犯雪過西華。塵埃紫陌春，風雨靈台夜。
名聲荷朋友，援引乏姻婭。雖陪彤庭臣，詎縱青冥靶。
寒空聳危闕，曉色曜修架。捐軀辰在丁⑥，铩翮時方⑦。
投荒誠職分，領邑幸寬赦⑧。湖波翻日車，嶺石坼天罅。
毒霧恒熏晝，炎風每燒夏。雷威固已加，颶勢仍相借。
氣象杳難測，聲音籲可怕。夷言聽未慣，越俗循猶乍。
指摘兩憎嫌，睢盱互猜訝。隻緣恩未報，豈謂生足藉⑨。
嗣皇新繼明，率土日流化。惟思滌瑕垢，長去事桑柘。
嵩開雲扃，壓潁抗風榭。禾麥種滿地，梨棗栽繞舍。
兒童稍長成，雀鼠得驅嚇。官租日輸納，村酒時邀迓。
閑愛老農愚，歸弄小女姹。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⑩。
①此詩陽山縣齋作。貞元十九年，公以言事出，至是。二十一年，順宗即位，而作是詩。“嗣皇新繼明”，謂順宗也。②公自貞元八年中進士第，貢於京師，至貞元十年，屢試博學宏詞，不中。○已上敘少年中進士、試宏博時事。③：之夜切，即炙字。④已上敘出都從董晉、張建封幕事。⑤公自貞元十六年張建封薨，歸洛陽，至十九年，始除監察禦史。⑥貞元十九年十二月，公以監察禦史上“天旱人饑”疏，貶陽山令。辰在丁，謂上疏之日也。⑦：音乍。⑧已上敘為禦史上疏被謫事。⑨已上敘道塗及陽山之苦。⑩已上思得赦宥而歸故土。
合江亭①
紅亭枕湘江，蒸水會其左。瞰臨眇空闊，綠淨不可唾。
維昔經營初，邦君實王佐。剪林遷神祠，買地費家貨。
梁棟宏可愛，結構麗匪過。伊人去軒騰，茲宇遂頹挫。
老郎來何暮，高唱久乃和。樹蘭盈九畹，栽竹逾萬個。
長綆汲滄浪，幽蹊下坎坷。波濤夜俯聽，雲樹朝對臥。
初如遺宦情，終乃最郡課。人生誠無幾，事往悲豈奈。
蕭條綿歲時，契闊繼庸懦。勝事誰複論，醜聲日已播。
中丞黜凶邪，天子閔窮餓。君侯至之初，閭裏自相賀。
淹滯樂閑曠，勤苦勸慵惰。為餘掃塵階，命樂醉眾座。
窮秋感平分，新月憐半破。願書岩上石，勿使泥塵涴②。
①一作題合江亭寄刺史鄒君。○鄒君，逸其名。亭，故相齊映所作，故曰“維昔經營初，邦君實王佐”。前刺史元澄無政，廉使中丞楊公憑奏黜之，遂用鄒公。其曰“中丞黜凶邪”，指此意也。公永貞元年七月初自陽山量移江陵道衡山，詩所以作。②邦君指齊映，初建此亭者也。老郎繼齊而樹蘭栽竹者也。庸懦指元澄，被楊憑劾去者也。君侯指鄒君，款接韓公者也。鄒君逸其名，老郎並逸其姓。
陪杜侍禦遊湘西兩寺獨宿有題一首因獻楊常侍①
長沙千裏平，勝地猶在險。況當江闊處，鬥起勢匪漸。
深林高玲瓏，青山上琬琰。路窮台殿辟，佛事煥且儼。
剖竹走泉源，開廊架崖廣②。是時秋之殘，暑氣尚未斂。
群行忘後先，朋息棄拘檢。客堂喜空涼，華榻有清簟。
澗蔬煮蒿芹，水果剝菱芡。伊餘夙所慕，陪賞亦雲忝③。
幸逢車馬歸，獨宿門不掩。山樓黑無月，漁火燦星點。
夜風一何喧，杉檜屢磨颭。猶疑在波濤，怵惕夢成魘。
靜思屈原沉，遠憶賈誼貶。椒蘭爭妒忌，絳灌共讒諂。
誰令悲生腸，坐使淚盈臉。翻飛乏羽翼，指摘困瑕玷④。
珥貂藩維重，政化類分陝。禮賢道何優，奉己事苦儉。
大廈棟方隆，巨川楫行剡。經營誠少暇，遊宴固已歉。
旅程愧淹留，徂歲嗟荏苒。平生每多感，柔翰遇頻染。
展轉嶺猿鳴，曙燈青睒睒⑤。
①此自陽山北還過潭作，永貞元年秋也。湘西寺在潭州。楊常侍，憑也，時為潭州刺史、湘西觀察使雲。②《說文》：因岩為屋曰廣。③已上敘陪杜侍禦同遊。④以上敘獨宿。⑤已上頌楊常侍。
嶽陽樓別竇司直①
洞庭九州間，厥大誰與讓。南彙群崖水，北注何奔放。
瀦為七百裏，吞納各殊狀。自古澄不清，環混無歸向。
炎風日搜攪，幽怪多冗長。軒然大波起，宇宙隘而妨。
巍峨拔嵩華，騰踔較健壯。聲音一何宏，轟車萬兩。
猶疑帝軒轅，張樂就空曠。蛟螭露筍虡，縞練吹組帳。
鬼神非人世，節奏頗跌踢。陽施見誇麗，陰閉感淒愴②。
朝過宜春口，極北缺堤障。夜纜巴陵洲，叢芮才可傍。
星河盡涵泳，俯仰迷下上。餘瀾怒不已，喧聒鳴甕盎。
明登嶽陽樓，輝煥朝日亮。飛廉戢其威，清晏息纖纊。
泓澄湛凝綠，物影巧相況。江豚時出戲，驚波忽蕩漾。
時當冬之孟③，隙竅縮寒漲。前臨指近岸，側坐眇難望。
滌濯神魂醒，幽懷舒以暢④。主人孩童舊，握手乍欣悵。
憐我竄逐歸，相見得無恙。開筵交履舄，爛漫倒家釀。
杯行無留停，高柱送清唱。中盤進橙栗，投擲傾脯醬。
歡窮悲心生，婉孌不能忘。念昔始讀書，誌欲幹霸王。
屠龍破千金，為藝亦雲亢。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
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公卿采虛名，擢拜識天仗。
奸猜畏彈射，斥逐恣欺誑。新恩移府庭，逼側廁諸將。
於嗟苦駑緩，但懼失宜當。追思南渡時，魚腹甘所葬。
嚴程迫風帆，劈箭入高浪。顛沉在須臾，忠鯁誰複諒。
生還真可喜，剋己自懲創。庶從今日後，粗識得與喪。
事多改前好，趣有獲新尚。誓耕十畝田，不取萬乘相。
細君知蠶織，稚子已能餉。行當掛其冠，生死君一訪⑤。
①竇司直，名庠，字胄卿。韓皋鎮武昌，辟庠幕府，陟大理司直，權領嶽州。公自陽山移江陵法曹，道出嶽陽樓，作此詩，永貞元年冬十月也。劉禹錫有和篇，足成六十韻，見劉集。②自“軒然大波”至此，狀其洪濤壯觀。
③公永貞元年十月至嶽州。④自“朝過宜春”至此，狀其風息波恬。⑤公於竇氏兄弟最為契好，故於歡宴之餘，追憶前事，言之沉痛。
送文暢師北遊
昔在四門館，晨有僧來謁。自言本吳人，少小學城闕。
已窮佛根源，粗識事。攣拘屈吾真，戒轄思遠發。
薦紳秉筆徒，聲譽耀前閥。從求送行詩，屢造忍顛蹶。
今成十餘卷，浩汗羅斧鉞。先生窮巷，未得窺剞劂。
又聞識大道，何路補剠刖①。出其囊中文，滿聽實清越。
謂僧當少安，草序頗排訐。上論古之初，所以施賞罰。
下開迷惑胸，窙豁株橛。僧時不聽瑩，若飲水救暍。
風塵一出門，時日多如發②。三年竄荒嶺，守縣坐深樾。
征租聚異物，詭製怛巾襪。幽窮共誰與，思想甚含噦。
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蠍。況逢舊親識，無不比鶼蟨。
長安多門戶，吊慶少休歇。而能勤來過，重惠安可揭③。
當今聖政初，恩澤完狘。胡為不自暇，飄戾逐鸇。
仆射領北門④，威德厭胡羯。相公鎮幽都⑤，竹帛爛勳伐。
酒場舞閨姝，獵騎圍邊月。開張篋中寶，自可得津筏。
從茲富裘馬，寧複茹藜蕨。餘期報恩後，謝病老耕垡。
庇身指蓬茅，逞誌縱獫猲。僧還相訪來，山藥煮可掘⑥。
①自“自言本吳人”至此，皆述文暢在四門館之言。②已上敘從前作送文暢序贈別之事。③已上敘貶陽山及回京再見文暢。④謂田季安為魏博節度使。⑤謂劉濟為幽州節度。⑥已上送文暢北遊，而自擬歸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