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五十分,距約定的時間還差十分鍾。我在病室外的沙發上坐下來,守候我的主人公。
屋外,是甲子年閏十月下旬綿延不止的雨雪,綠臻臻的冬青,碧蒼蒼的刺柏,還有沉靜的塔式屋脊,都霧蒙蒙地貼著眼簾前的大玻璃窗。走廊上有兩位養病的老人,在嗬嗬地談笑著,是說去三兆火化的末日設想。我抬眼望去,一位在不經意地翻動畫報,一位在自動人體秤上佝僂著腰。想來必是曾橫刀立馬的將軍,或是馳筆書海的學者。此刻,在這人生之旅的最後的驛站上,正作一番體質的調補與精神的沉澱,而後以全力朝黃昏的終點行進。
隻一陣子,走廊裏又複寂靜。有穿白大褂的女護士匆匆走過,紅地毯上泛不起一絲足音。
三點差一分。我看看表,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不認識他。倒不如說,是他不認識我。我在報紙上認識他,在電視上,在我日常的生活中認識他。進入他的生活領域,搜尋他留在西安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裏的腳印,竟一直追索來到他的身邊了。
“寫張鐵民,咋樣?”
《延河》編輯部的同誌在讓我談完報告文學選題的信息之後,曾作了一些比較,將本文的主人公推到了我的麵前。
“張鐵民!”我意識到了自己所談及的幾個選題的價值量,也許會寫得生動有趣,卻不免是些小品而巳,遠遠不如張鐵民值寫。這是個老少皆知、無人不曉的名字。起碼,在八十年代初的近幾年裏,在我們所居住的這座古老而嶄新的大都市的西安委實如此。三年前,我想到過采寫他。他抓市容衛生七風八火,山搖地動,抓服務質量,私查暗訪,勤政秉公。以至被構成若幹社會文學的傳奇軼事,充塞了西安的每一處市井院落。市民們是以一種充滿希望的自豪感,來傳播關於市長的美談的。當然,為之搖頭的也不乏其人。一種使命感,使我十分自信卻也是冒失地應承了我們的編輯的稿約,闖入了曾經是西安市政府第一號人物的生活領域,以及他驚凡駭俗的精神世界。那一片心靈的天地,使我感受到了現代的老共產黨人所具有的陽剛正氣。我認為,我觸摸到了當今民族的脊梁。沒等我站起來;那扇我正盯的門輕輕啟開了。
他一定是張鐵民市長。身架魁實威武,略微有點駝背,寬闊的額頭與果敢的眉宇之間,透出五、六十歲男人所具有的剛健、豁達、軒昂的氣度。
他在送出客人三幾步的一瞬,猜出了我這位不速之客,一雙寬厚的大手伸了過來:
“噢!和穀同誌,來來,來!”
他轉身領我步入病室,將我手裏的提包和雨衣撂在一旁的醫療器械上,便讓座,遞姻。
他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吸著煙,親切地微笑著,與我侃然而談。聽說我是銅川人,忙感興趣地打問,哪個公社,哪個村子的?
“噢,黃堡南凹,我走過。現在還好吧?”
“不錯,都成電視村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說道:“我在銅川幹了五年半,到西安,又是三個年頭過去了。”
往事曆曆,往事曆曆啊!
他時而沉思不語,時而慷慨陳詞,時而講述得娓然動聽,時而又陷入深邃的憶念之中,猶如牽動遠處流來的溪水,緩緩道來,其悠悠思情,可觸可歎。一陣工夫,就得咳幾聲痰,站起來,挪動略顯不便的腳,朝裏間的痰盂邊走去。
這時候,我把目光投向窗下的桌案。案頭除了—摞報紙、文件外,即是他一生所珍愛的文房四寶。還有,一幅暫且小憩的晶亮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