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止不住那淚蛋蛋,一道道往下流……”在內蒙古後套插隊時,聽得最多的民歌就是《走西口》,這首民歌經老鄉之口演繹,那味道,豈一個悲涼說得?不知何故,這些年來,《走西口》的旋律常縈繞耳畔,於方寸間徘徊不去,如此勾魂攝魄,索性相約幾位好友,走上一遭。
家住太原
走西口的第一站選在了太原。太原既是走西口的始發地,又是祁縣、太古、榆次乃至晉南走西口人的中轉站,所以頗具代表性。晉陝蒙地區廣為流傳的二人台《走西口》是這麼唱的:“家住在太原,爹爹孫朋安。生下我一枝花,起名叫孫玉蓮。”也就是說,至少在清代,太原人便開始走西口了,有二人台台詞為證:“鹹豐整五年,山西遭年限……二姑舅捎來信,他說西口外好收成,我(太春)有心走西口,恐怕玉蓮不依從。”鹹豐五年即1855年,玉蓮、太春這一對新婚夫婦,為謀活路不得不生離死別走西口。
二人台是地方戲曲,小劇種,又叫打坐腔,形式有點像二人轉,演出時多為醜旦或生旦二人。《走西口》是二人台經典曲目,劇情較為簡單:太春、玉蓮一走一送,小夫妻交替唱和,主要內容就是送別。至於太春後來是否發跡做了晉商衣錦還鄉,抑或給人打工掙下些許血汗錢回家,還是自此一別生死兩茫茫……這一切皆語焉不詳。一句“家住在太原”,彰顯了鮮明的地域符號。太原是晉商故裏,走西口孕育了晉商,許多晉商因走西口而生。所以我有理由期待,太春和玉蓮應該有個大團圓式的結局。
太原是古城,街頭多古木。在府東街的一個路口,有近兩抱之粗的古槐當街而立,鐵幹虯枝,形貌滄桑。待上前觀瞧,見樹身有鐵箍、支架,四周有台墩、圍欄。——我來自一個古木稀缺的城市,故少見多怪,感慨良多:21世紀的太原街頭,各種車輛往來穿梭,目不暇接;古槐猶如悲憫的曆史老人,於歲月的長河中檢索著塵世的過眼雲煙,不知目睹過多少回走西口的商幫與流民,又不知聆聽過多少次“家住在太原”的鄉音。百年以上的古木在太原有數百株之多,令人好生豔羨。當然,比起晉祠裏三千年的周柏,這棵街頭古槐自是小巫見大巫,但它獨有一種草根品質和靈性,行走在紅塵之中。
如同這些植根於曆史的古槐、周柏一樣,人傑地靈的太原,文化底蘊極其深厚。當你得知王之渙、王昌齡、王翰、王維、白居易、溫庭筠、米芾、羅貫中、傅山等大家都出自太原時,你不得不對精英薈萃的古城肅然起敬。“雄藩巨鎮,非賢莫居”——李白的讚譽畫龍點睛。當然,曆史上的太原,概念跟現在有所不同,這也須注明。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文化基因在潛移默化中傳承,得天獨厚的太原,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文學氣質。二人台《走西口》的作者已不可考,這部民間藝人的紀實作品,也許不是一個人的原創,或經多人打磨而成,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曆經幾百年的生命力。近代中國曾發生過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三大移民潮,而唯有二人台《走西口》,同步記述了當年的故事。它以一種略顯單薄質樸的文藝形態,承載著重大的曆史現象和幾代人的期盼,與走西口大潮一路如影隨形,甚至當這種遷徙已定格為曆史,各種唱法的《走西口》卻仍在繼續,一直唱到今天。
據史料記載,走西口現象始於明嘉靖年間,到清末民初形成高峰。如此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取決於兩個必要條件:首先,政府允許移民開墾邊地是曆史背景;其次,晉陝冀一帶民不聊生是現實問題,人挪活、樹挪死,隻能遠走他鄉尋覓生路。長城以北的土默川以及黃河後套的廣袤原野,成為走西口的理想家園,一個個村落由此誕生,一座座城鎮拔地而起,“家住在太原”的太春,一定會找到自己的歸宿。
西口古渡說河曲
太春是從哪裏走西口的呢?
關於西口的說法大致有兩種:一是普遍認為西口是個廣義的概念,泛指通往塞外草原的長城諸關卡要隘,此種觀點似乎更為民間所認同。二是特指山西右玉晉蒙交界處的殺虎口,它是清政府認可的唯一合法的通商口岸,其位置在長城另一要塞張家口以西,所以就有了“東有張家口,西有殺虎口”的說法。
但是,太春顯然不是從殺虎口出去的。玉蓮千叮嚀萬囑咐:“坐船你要坐船艙,你不要坐船頭”,若是從殺虎口出關,則無須過河,船艙船頭成了無的放矢。因為出了殺虎口,便是內蒙古的和林格爾,已經是黃河北岸了。所以,太春走的是另一條路線:從晉北河曲過黃河,經府穀→準格爾旗→達拉特旗→包頭→烏拉特前旗等地進入後套。於是走西口又有旱西口、水西口之說,殺虎口等長城關隘是旱西口,而地處晉陝蒙交彙處的河曲縣,是走西口的水路碼頭,故稱水西口。
我們來到河曲。
這是第一次到河曲。雖然視野中全是陌生的山川景物,卻有一種夢回故裏的感覺。這很奇怪,因為我的老家不在這裏。如果非要找出什麼因由,那就是我在內蒙古五原下鄉插隊的村子,是走西口人創建的,村民也多是河曲移民的後裔。說來慚愧,我曾想當然地以為,河曲就是《愚公移山》中智叟的老家。典型的望文生義,這個謬誤延續多年,直到一個河曲人糾正了我,此君就是這次走西口的向導、《山西文學》主編魯順民。
魯順民與我都是魯迅文學院同學,同行的還有《長江文藝》的胡翔和湖北作家小葉,以及我的幾位插友。如此人員組合具有一定的挑戰性,這些老知青與幾位作家都是素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