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我素來是不喜熱鬧的。每逢佳節,就想到幽靜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這小樓裏,也是清福。昨天偶然憶起辛幼安的《青玉案》: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我隨手便記在一本書上,並附了幾個字:
“明天是感恩節,人家都尋歡樂去了,我卻閉居在這小樓裏。然而憶到這孤芳自賞,別有懷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悅的笑了。”
花香纏繞筆端,終日寂然。我這封信時作時輟,也用了一天工夫。醫生替我回絕了許多朋友,我恍惚聽見她電話裏說:
“她今天看著中國的詩,很平靜,很喜悅!”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詩,今天卻是拿書遮著我的信紙。父親!我又淘氣了!
看護婦的嚴淨的白衣,忽然現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來給我——同時她發覺了我寫了許多,笑著便來禁止,我無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實是一個最可愛的女子,當她在屋裏蹀躞之頃,無端有“身長玉立”四字浮上腦海。
當父親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生龍活虎般在雪中遊戲了,不要以我置念罷!——寄我的愛與家中一切的人!我記念著他們每一個!
這回真不寫了,——父親記否我少時的一夜,黑暗裏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親,一星燈火裏,我們在山上下彼此喚著。我一憶起,心中就充滿了愛感。如今是隔著我們摯愛的海洋呼喚著了!親愛的父親,再談罷,也許明天我又寫信給你!
女兒瑩倚枕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賞析】
這封信是冰心病中所作。對於這次的生病,冰心絲毫不覺得煩悶,反倒“感謝上蒼”,使她擁有和母親一樣的體質。因著“愛母親”,也一並“愛了我的病”,情真意切的表露出自己對母親沉重而廣博的愛。
信中講述了病中幾日在醫院中的所見所聞。“花和信,不斷的來”,既有美國朋友的問候,又有日本朋友的安慰,還有不少中國朋友的關心,雖然“都隻寥寥數字”,卻是“可見出國民性——一夜從雜亂的思想中度過。”讚美了這種超越國界的友愛和同情。
通訊十
親愛的小朋友: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說: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隻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裏認識了你的母親!”
這時眼淚已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麵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隻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闌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媽媽’和‘姊姊’。”
對於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的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曆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濃睡之中猛然聽得丐婦求乞的聲音,以為母親已被她們帶去了。冷汗被麵的驚坐起來,臉和唇都青了,嗚咽不能成聲。我從後屋連忙進來,珍重的攬住,經過了無數的解釋和安慰。自此後,便是睡著,我也不敢輕易的離開你的床前。”
這一節,我仿佛記得,我聽時寫時都重新起了嗚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麵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著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覺。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裏,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她的唯一摯愛的女兒?
“頭發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有法子,父親就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親拿著照相匣子,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好容易天天這樣的將就的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裏,我自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做船,飄浮在臉盆的水裏,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裏,我深深的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換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一隻小木鹿,放在小靴子裏。到船上隻要父親抱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隻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下靴子,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的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麼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麵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我們中間彌漫了癡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