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折躍下層岩的泉水旁讀子書。會心處,悅意處,不是人世言語所能傳達。——此外替美國人上了一夏天的墳,綺色佳四五處墳園我都遊遍了!這種地方,深沉幽邃,是哲學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觀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撫著碑碣,摘去殘花,我覺得墓中人很安適的,不知墓中人以我為如何?
刻尤佳湖(lake cauaga)為綺色佳名勝之一,也常常在那裏泛月。湖大得很,明媚處較慰冰不如,從略。
八月二十八日,遊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三姊妹岩旁,銀濤卷地而來,奔下馬蹄岩,直向渦池而去。洶湧的泉濤,藏在微波緩流之下。我乘著小船霧姝號(the maid of mis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堅坎拿大兩片大泉,墜雲搓絮般的奔注!夕陽下水影深藍,岩石碎迸,水珠打擊著頭麵。泉雷聲中,心神悸動!綺色佳之深邃溫柔,幸受此萬丈冰泉,洗滌衝蕩。月下夜歸,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鳩斯(syracuse),赴美東中國學生年會。本年會題,是“國家主義與中國”,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會中忙過十天,又回到波士頓來。十四夜心隨車馳,看見了波士頓南站燦然的燈光,九十日的幻夢,恍然驚覺……
夜已深,樓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異鄉的蟲聲在淒淒的叫著。萬裏外我敬與小朋友道晚安!
冰心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5年10月24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賞析】
此篇通訊寫了冰心“一夏的雲遊”中見到的美麗的“銀灣”和“綺色佳”。通過對自然景觀的細致描繪,依舊在“異鄉的蟲聲”“淒淒”叫中,表露出淡淡的憂愁。
通訊二十七
小讀者:
無端應了惠登大學(wheaton 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夢野(mansfield)去。
到了車站,看了車表,才知從波士頓到夢野是要經過沙穰的,我忽然起了無名的悵惘!
我離院後回到沙穰去看病友已有兩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靜默中強作微笑。看見道旁的落葉與枯枝,似乎一枝一葉都予我以“轉戰”的回憶!這次不直到沙穰去,態度似乎較客觀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記得以前從醫院的廊上,遙遙的能看見從林隙中穿過的白煙一線的火車。我記住地點,凝神遠望,果然看見雪白的樓瓦,斜陽中映襯得如同瓊宮玉宇一般……
清晨七時從夢野回來,車上又瞥見了!早春的天氣,朝陽正暖,候鳥初來。我記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飄揚的春衣!那時是怎樣的止水停雲般的心情嗬!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麼?便值得這樣的驚心?我常常這般的問著自己。然而我的多年不見的朋友,都說我改了。雖說不出不同處在哪裏,而病前病後卻是迥若兩人。假如這是真的呢?是幸還是不幸,似乎還值得低徊罷!
昨天回來後,休息之餘,心中隻悵悵的,念不下書去。夜中燈下翻出病中和你們通訊來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勝者與失敗者,兩重悲哀之中,我覺得我禁不住有許多欲說的話!
看見過力士搏獅麼?當他屏息負隅,張空拳於猙獰的爪牙之下的時候,他雖有震恐,雖有狂傲,但他決不暇有蕭瑟與悲哀。等到一陣神力用過,倏忽中擲此百獸之王於死的鐵門之內以後,他神誌昏聵的抱頭頹坐。在春雷般的歡呼聲中,他無力的抬起眼來,看見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張,似餘殘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陣難禁的戰栗,他的全身沒在微弱與寂寞的海裏!
一敗塗地的拿破侖,重過滑鐵盧,不必說他有無限的忿激,太息與激昂!然而他的激感,是狂湧而不是深微,是一個人都可抵擋得住。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閑居的惠靈吞,日暮出遊,驅車到此戰爭舊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仿佛中起了蒼茫的悵惘,無主的傷神。斜陽下獨立,這白發盈頭的老將,在百番轉戰之後,竟受不住這閑卻健兒身手的無邊蕭瑟!悲哀,得勝者的悲哀嗬!
小朋友,與病魔奮戰期中的我,是怎樣的勇敢與喜樂!我作小孩子,我作eskimo,我“足踏枯枝,靜聽著樹葉微語”,我“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宮”。如今呢,往事都成陳跡!我“終日矜持”,我“低頭學繡”,我“如同緩流的水,半年來無有聲響”。是的嗬,“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雖然我曾應許“我至愛的母親”說:“我既絕對的認識了生命,我便願低首去領略。我便願遍嚐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我又應許小朋友說:“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它針針見血!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而針針見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須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換來的。互相疊積傳遞之間,我還不知要預備下多少怯弱與驚惶的代價!我改了,為了小朋友與我至愛的母親,我十分情願屈服於生命的權威之下。然而我願小朋友傾耳聽一聽這弱者,失敗者的悲哀!
在我熱情忠實的小朋友麵前,略消了我胸中塊壘之後,我願報告小朋友一個大家歡喜的消息。這時我的母親正在東半球數著月亮呢!再經過四次月圓,我又可在母親懷裏,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讀我一月前,明日黃花的手書了!我是如何的喜歡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