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啊,我們動作得快一點,把牝馬弄進去。”他跟雷諦說。

“我說啊,尼爾思……勞你跑一趟去叫賽仁回來吧,他在田裏挖蘿卜。”

大約在下午三點的時候,一個沉靜的男人在教區會議主席堅生家,那個著名的客廳裏靠窗邊處坐著。那男人高高瘦瘦、臉色蒼白,身上穿著一件家庭裁製的衣服,是用那種最粗糙的手織黑布做成的,領子高高的、衣袖窄窄的。在他的外套外麵有一個縫成的、藏錢用的黑色錢包,這種錢包在如今已經是難得一見的東西了。他腕上帶有緊緊的賽璐珞製的袖口,這東西似乎把那血液都擠壓到他那隻巨大的手掌上了。

他向前彎伏著,把雙臂擱在腿上,雙手插在雙膝之間。他的頭有些平,和身高相比顯得相當小。他的頭發和胡子是灰紅色的。他的臉顯得扭曲變形,並散布著些微雀斑。

這個人完全靜止不動地坐在那裏,隻眼半閉,眼神呆滯,隻一味直直地注視他的前麵,這樣子予人一種怪異的感覺,而屋裏的那片寂靜和透過濕氣濃厚的玻璃窗漏進來的灰暗光線,更是加深了人們這種印象。平板的頭、扭曲的嘴巴,以及浮腫的眼皮,使他看起來就像隻在警戒中的山貓,從它在原始森林中的巢穴裏在外觀望,望那一片無垠空蕩的平原。

他就是那個織工韓森。

這廳堂在往昔是最負盛名的,許多飲宴歡暢的盛會曾在這裏舉行,而晚近幾年景況卻完全改觀了。擦得亮亮的桃花心木製的椅子,依然靠著牆排成一列,那鑲鏡的有屜立櫃上,有一口鍍金的鍾,是位於兩個輕披著折綴衣物的牧羊女石膏像之間,那鍾滴答響著,似貴族般的高遠清幽。但是,窗與窗之間的位置在以前放的是一張牌桌,是獸醫愛格勒勒、鞋匠維林、八十多歲高齡的老校長莫天生(如今已過世了),以及他們的主人這一夥人,玩牌、喝酒共度了許多歡樂夜晚的處所;如今那裏放的卻是一張堆滿了紙張的巨型寫字桌。靠著另一麵牆壁擺有幾個書架,其內塞滿了賬簿、登記簿,還有一捆捆的報紙,使那房間的外觀看來就像是個正正式式的辦公重地。

事實上它也差不多是變成這麼一個場所,而堅生他自己也發生了與此相應的改變。

農人階級的啟蒙覺醒所引起的政治風暴,以及晚近幾年遍及全國都發生的這種暴亂,終於喚醒了他那昏昏欲睡的良知,促使他起而為自身的階級之獨立自主而奮鬥。由於他是教區裏最富有的農民,並且比一般農人來得慷慨大方,因此他很快地就在地方上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另外也由於他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搞公共事務、從事政治活動的才具,和具有“能言善道的好口才”,他逐漸地使自己日漸活躍、地位顯赫起來,在地方上成為公認的政治領袖,報紙上常可看到他的名字,被稱為“末爾必的漢斯?堅生,著名的農民領袖”。

不過,要是沒有那個最初在教區會眾裏鼓動叛亂的人的支持通過,他是不會獲得這個領導地位的。而那個鼓動者即織工韓森。有幾個人起初看到堅生這麼突然崛起,曾擔心這位頑強的織工如此被公然忽視、無禮對待,他會心有不甘、不肯罷休的;但這回卻是讓所有的人都大感吃驚,因為這位織工以異乎尋常的平靜態度接受了那些。而且讓人們大感驚奇的還不隻是這樣,因為後來人們發現,幫助堅生去搞公共事務、參與政治活動的,竟然是織工他自身。因為他曾向堅生指出——十分鄭重其事地——在他的獨立自主的情勢下,於現任的會員老畢謝普退休後,他實際上對選區的全體選民是有義務提供服務的,而畢謝普的退休是為期不遠的事了。

危險已經過去了,而“人民的主義”勝利,現在事情看起來,好像是那位織工自動地允許其他的人士享有他那多年來辛勞努力所獲致的報償和榮譽。帶著某種程度的不自私——這使得會眾們對他既驚奇又讚賞——他一年一年地變得更為沉默寡言,甚至於連大家為了酬庸他的貢獻而提供給他的、最小的名譽職位他都辭謝了。開展會務、促進目的的達成上,他隻負擔一些屬於老兵的卑微職務。他自動地擔任信差的角色,並且協助各種委員會處理賬目和通信方麵的事務;他也繼續忠於他在會眾裏所負的偵察職責——甚至比以往更為小心警醒,經常地突然出現於人們最不希望他出現的角落,臉上露著扭曲的微笑。

所有被召集的會員都到齊時,幾乎快過三點半了。他們這幾個人是所謂的“選舉委員會”,會員有六名,是由教區的會眾選出來的,他們的特別職責就是保護會眾的政治權益、安排選舉的集會、在促使演說者時間到時下台、保管選舉人的名冊,並處理和其他重要民主團體之間的往來事務。

他們全體都到齊之後,堅生自隔壁的一個房間走了進來——穿著白色的簡便衣著,一件蘋果綠的厚絨布背心,係著一條金鏈,一塊漿硬的前遮布,由於中午打盹小睡的關係,突出於背心外麵。他走過去和他們一一握手,一邊說:“日安,歡迎光臨”;於是他們在他的邀請下,圍繞著房間中央的一張橢圓形桌子,一一坐到他們的椅子上去。他們似乎都懷著一種頗不尋常的嚴肅心情。幾個會員在堅生還沒有進來前曾問那位織工,這次集會是要幹什麼;經由他語意不明的回答,他們推測這次集會應當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