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他們邀請之前,伊曼紐猶豫了一下。他寧可婉拒。七年來他一直把自己關閉在他自己的“朋友”圈子裏麵,隻有在那圈子裏,他才覺得坦然自在,而他也不希望和哈辛家有任何持續相識的關係。但,另一方麵,他又擔心他們會把他的拒絕視為是由於害怕或害羞所致的。他確信蘭熹兒小姐會認為事情是那樣的,而且會把這件事告訴他妹妹和他的家人。此外,他也無法自欺。他是有點為他的好奇心所動,也有點希望能消遣一下。很想看看哈辛醫師為人樂道的房子和它那藝術化的裝潢。再說,他和蘭熹兒小姐的談話被打斷時,正是他開始對那些談話覺得有興趣之際,而他並不反對有個機會再接下去唇槍舌劍一番。
一小時後,伊曼紐就坐在哈辛醫師家光線良好的餐廳,那精心布置的餐桌之前了。一進屋裏,那房屋和它那出色的裝潢布置立刻就令他不自覺地感到拘束和不安。他還沒完全擺脫那種感覺。這屋裏的布置、擺設,在很多方麵都使他想起他父親的家。又踏在鋪地毯的地板上走動,置身於精雕細琢的家具與許多大鏡子之間——而那些鏡子在每個方向都把整個人體的形影照映出來——被許多繪畫和男女的裸體雕像圍繞著——又再次地陷落於鋪有天鵝絨坐墊的安樂椅中……凡此都使它不自在。起先,看到這些豪華的東西時使他十分不安,他很後悔讓自己給說服而進入此屋。而大廳裏有一位漂亮的女侍迎前來接待他,尤其是令他感到不舒服。這女侍穿戴短而蓬鬆的褲子,戴頂僵硬而古板的滾邊帽。她走上前來,禮貌周到地並帶著公式化的微笑,把他的帽子、手杖接過去。下一步動作,她開始刷他的大衣,嘴裏並不時稱呼他“牧師大人”。他一直很想把她的刷子拿過來,坦白地說:“我說,孩子,別讓我們自我愚弄當傻瓜了。我慣於刷理自己的皮鞋——所以,我當然能夠把自己褲上的灰塵刷掉啊。”
看到那豪華的餐桌,擺滿了各色各樣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那威尼斯出品的瓶器、昂貴的瓷器,也習慣性地使他心裏產生了一種類似的嫌惡感。在這敵人的陣營裏接受熱情的款待之際,在“主義”信奉者及同道“友人”的眼裏看來,他所引為己責的那種責任,他感受到了;他感到要有所匡正方可。哈辛夫人提出有關他教區居民的有趣問題,他都禮貌地,甚至周詳地給予答複了。可是,他一直都小心戒備著,沒有一刻放鬆他那嚴肅、且幾乎是陰沉的表情,他用這般的態度來對他周圍所見的一切奢靡豪侈表示沉默抗議。
哈辛醫師的餐廳裝潢布置得頗為獨特,一半龐貝式,一半則是現代風格的。瘦長的長頸瓶、甕,擺在兩列赤土色長牆的許多小台子上麵。房間盡頭的牆壁則覆蓋著深綠色的布巾,牆上掛著一些昂貴的收集品,有古老的精美彩陶器和意大利美加利卡的碟子,以及古老的手操式武器。在餐桌的前端那邊,蘭熹兒小姐和醫師正熱烈地辯論著有關現代音樂的問題;而末端這邊,那兩個年輕人大部分時間都靠著頭,耳鬢廝磨,低聲說話。由他們彼此顧望相視的眼光(先則含著柔情蜜意、繼則嗔怪責備)來判斷——說他們正朝著比表兄妹關係親蜜的大道上前進,似乎不致於是不對的。正對著伊曼紐和哈辛夫人,坐著一位穿黑衣的沉靜女人,在她旁邊的,則是位外貌至為奇特的長者。他約有七十歲上下,體格高大而粗壯。他有個光禿的頭,亮得把整屋的光都從那上麵反映出來。他的紫臉被一張寬大的嘴屮分為二。他的嘴時刻都開展著一個大而厚的舌頭,這大舌頭使他說起話來口齒不清。他的眼睛很小,有點斜眼,而他的鼻子則是個完完全全的鸚鵡嘴。他頭部的皮膚在他顎下鬆鬆軟軟地垂掛著,就像鵜鶘鳥的紫色小囊袋一樣。另外,他還有個小小的白色皇帝髭,和兩個小半月型的頰髭,照著舊時宮廷的時尚,從耳下延伸到臉頰中間處。這些構成了他的整個臉,和這貴族式髭須相配的是個黑色的領飾,上頭插塞著一枚卵形的鑽石別針,連著一條小小的金鏈和一枚胸針,別在胸前襯衫的中間處,還有一條雜色的大絲帕,他用那手帕在他頸背擦個不停,卻看不出來他幹嘛要這樣。此外,他卻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外套。他所穿的亞麻布衫和他的一雙手,倒也沒顯示出他是個愛幹淨的人。
這個人就是哈辛夫人和她的侄子很在意地、很熱切地談著的那位“約厄欣叔叔”,一個以前擁有“耶格美士”(1)頭銜的地主。最近,由於他愛好種馬,豪華昂貴的馬車,雇用眾多的仆役、美酒等等的名士毛病,以及他那不足為外人道的風流韻事,他被迫變賣財產,現在主要靠他家人的施舍救濟而過活。目前,他和他的妹妹(著黑衣的那個小女人)一道來“造訪”哈辛一家,不過這拜訪已經延續好幾個月了就是。
約厄欣是屬於凡事皆持極端反動觀點的“少數派”,和他的其他特性相一致,對他自己屬於那些反動份子之一,他常引以為榮。他老是稱呼自己——邊說邊拍著他寬大的胸脯——是——不幸的四十八年度以前的思想代表人物。當他出售田產時,發現把他的土地買過去的竟然是位富農,他對於那日益侵入逐漸得勢的民主政治的觀感並沒有因此而軟化。在其他時候,對政治本是絕口不提的哈辛家,最近從早到晚,反農民、反議院、反高級中學,甚至反政府的怒聲,卻整天不絕於耳。雖然他忠於君王和政府,他卻認為他們對那些政治運動的“煽動者”予以太多的關注。按他的想法,他會把他們放在戰艦裏,運到克裏斯汀塞去,讓他們在那裏挖土敲石勞動改造,直到他們悔改為止。他認為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行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