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教授來的是這樣的倉猝,去的又是這樣的急促。楨主張在c教授遊頤和園之後,離開北平之前,請他吃頓晚飯。他們在國外的交誼,是超乎師生以上的。瑛常從楨的通訊和談話裏模擬出一個須發如銀,聲音慈藹的老者。她對於舉行這個宴會,表示了完全的同意。
新婚的瑛——或者在婚前——是早已虛擬下了她小小家庭裏一個第一次宴會:壁爐裏燃著鬆枝,熊熊的喜躍的火焰,映照得客廳裏細致的椅桌,發出烏油的嚴靜的光亮;廳角的高桌上,放著一盞淺藍帶穗的罩燈;在這含暈的火光和燈光之下,屋裏的一切陳設,地毯,窗簾,書櫃,瓶花,壁畫,爐香無一件不妥貼,無一件不溫甜。主婦呢,穿著又整齊,又莊美的衣服,黑大的眼睛裏,放出美滿驕傲的光;掩不住的微笑浮現在薄施脂粉的臉上;她用著銀鈴般清朗的聲音,在客人中間,周旋,談笑。
如今呢,母親的病,使她比楨後到了一個月。五天以前,才趕回這工程未竟的“愛巢”裏來。一開門滿屋子都是油漆氣味;牆壁上的白灰也沒有幹透;門窗戶扇都不完全;院子裏是一堆雜亂的磚石灰土!在這五天之中,她和楨僅僅將重要的家具安放好了位置。白天裏樓上樓下是滿了工人,油漆匠,玻璃匠,木匠連她也認不清是什麼人做什麼事,隻得把午睡也犧牲了,來指點看視。到了夜裏,她和楨才能慢慢的從她帶來的箱子裏,理出些應用的陳設,如鍾,蠟台,花瓶之類,都堆在桌上。
喜歡款待的她,對於今天下午不意的宴會,發生了無限的躊躇。一種複雜的情感,縈繞在她的心中。她平常虛擬的第一次宴會,是沒有實現的可能了!這小小的“愛巢”裏,隻有光潔的四壁,和幾張椅桌。地毯還都捆著放在樓上,窗簾也沒有做好,畫框都重疊的立在屋角。下午楨又陪c教授到頤和園去,隻有她一個……
她想著不覺的把眉頭蹙了起來,沉吟了半晌,沒有言語。
預備到城裏去接c教授的楨,已經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
回頭看見瑛躊躇的樣子,便走近來在她頰上輕輕的吻了一下,說:“不要緊的,你別著急,好歹吃一頓飯就完了,c教授也知道,我們是新搬進來的。自然諸事都能原諒。”瑛推開他,含顰的笑道,“你躲出去了,把事都推在我身上,回頭玩夠了頤和園,再客人似的來赴席,自然你不著急了!”楨笑著站住道,“要不然,我就不去,在家裏幫你。或是把這宴會取消了,也使得,省得你太忙累了,晚上又頭痛。”
瑛抬起頭來,“笑話!你已請了人家了,怎好意思取消?
你去你的,別耽擱了,晚上宴會一切隻求你包涵點就是了。”
楨笑著回頭要走,瑛又叫住他,“陪客呢,你也想出幾個人。”
楨道,“你斟酌罷,隨便誰都成,你請的總比我請的好。”
楨笑著走了,那無愁的信任的笑容,予瑛以無量的膽氣。
瑛略一凝神,叫廚師父先到外麵定一桌酒席,要素淨的。回來把地板用柏油擦了,到樓上把地毯都搬下來。又吩咐蘇媽將畫框,釘子,繩子等都放在一處備用。一麵自己披上外套,到隔壁江家去借電話。
她一麵低頭走著,便想出了幾個人:許家夫婦是c教授的得意門生;n女士美國人,是個善談的女權論者;還有華家夫婦,在自己未來之先,楨在他們家裏借住過,他們兩位都是很能談的;李先生是楨的同事,新從美國回來的;衛女士是她的好友。結婚時的伴娘這些人平時也都相識,談話不至於生澀。十個人了,正好坐一桌!
被請的人,都在家,都能來,隻衛女士略有推托,讓她說了幾句,也笑著說“奉陪”,她真喜歡極了。在江家院子裏,摘了一把玫瑰花,叫仆人告訴他們太太一聲,就趕緊回來。
廚師父和蘇媽已把屋中都收拾幹淨,東西也都搬到樓下來了。這兩個中年的傭人,以好奇的眼光來看定他們弱小的主婦,看她如何布置。瑛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先指揮著把地毯照著屋子的顏色鋪好;再把畫框拿起,一一凝視,也估量著大小和顏色分配在各屋子裏;書櫃裏亂堆的書,也都整齊的排立了;蠟台上插了各色的蠟燭;花瓶裏也都供養了鮮花。一切安排好了之後,把屋角高桌上白絹畫藍龍的電燈一開,屋裏和兩小時以前大不相同了。她微笑著一回頭,廚師父和蘇媽從她喜悅的眼光中領到意旨了,他們同聲的說:“太太這麼一調動,這屋裏真好看了!”
她笑了一笑,喚:“廚師父把壁爐生了火,要旺旺的,蘇媽跟我上樓來開箱子。”
杯,箸,桌布,卡片的立架,閩漆咖啡的杯子,一包一包都打開了。蘇媽從紙堆裏檢出來,用大盤子托著,瑛打發她先下樓擺桌子去,自己再收拾臥室。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了。撚開電燈,撥一撥亂紙,堆中觸到了用報紙包著的沉甸甸的一束。打開了一看,是幾個喇叭花形的花插子,重疊著套在一起,她不禁呆住了!
電光一閃似的,她看見了病榻上瘦弱蒼白的母親,無力的背倚著床闌,含著淚說,“瑛,你父親太好了,以至做了幾十年的官,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我呢,正經的首飾也沒有一件,金鐲子和玉鬢花,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時候,都作了盤費了,隻有一朵珠花,還是你外祖母的,珠也不大。去年拿到珠寶店裏去估,說太舊了,每顆隻值兩三塊錢。好在你平日也不愛戴首飾,把珠子拆下來,和弟弟平分了,作了紀念罷!將來他定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