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女士來到中國,整整的二十八年了。這二十八年的光陰,似乎很飄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鄉——新英格蘭——在她心裏,隻是一堆機械的疊影,地道,摩天閣,鴿子籠似的屋子,在電車裏對著鏡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觸一回便多一分的厭惡。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國,在她是個痛苦,是個悲哀。故舊一次一次的凋零,而親友家裏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結婚的侄兒,甥女,帶來的他們的伴侶,舉止是那樣的佻達,談吐是那樣的無忌。而最使施女士難堪的,是這些年輕人,對於他們在海外服務,六載一歸來的長輩,竟然沒有絲毫的尊敬、體恤。他們隻是敷衍,隻是忽略,甚至於嘲笑、厭惡。這時施女士心中隻溫存著一個日出之地的故鄉,在那裏有一座古城,古城裏一條偏僻的胡同,胡同裏一所小房子。門外是蒼古雄大的城牆,門口幾棵很大的柳樹,門內是小院子,幾株丁香,一架薔薇,薔薇架後是廊子,廊子後麵是幾間小屋子,裏麵有牆爐,有書架,有古玩,有字畫……而使這一切都生動,都溫甜,都充滿著“家”的氣息的,是在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嫻貞靜的淑貞。

初到中國時候的施女士,隻有二十五歲,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國北方的初秋天氣,是充滿著陽光,充滿著電,使人歡悅,飄揚,而興奮。這時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黃色的頭發,微微暈紅著的橢圓的臉上,常常帶著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職務是在一個教會女學校裏教授琴歌,住在校園東角的一座小樓上。那座小樓裏住的盡是西國女教員,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輕,最溫柔,最美麗的一個,曾引動了全校學生的愛慕。中學生的情感,永遠是靦腆,是隱藏,是深摯。尤其是女學生,對於先生們的崇拜敬愛,是永遠不敢也不肯形之於言笑筆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樓下,往往在夜裏,她在寫家書,或改卷子,隱隱會看見窗外有人影躲閃著,偷看她垂頭的姿態。有時牆上爬山虎的葉子,會簌簌的響著,是有細白的臂兒在攀動,甚至於她聽得有輕微的歎息。施女士隻微微的抬頭,淒然的一笑,用筆管挑開她額前的散發,忙忙的又低下頭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內,校外也有許多愛慕施女士的人。在許多學生的心目裏,畢牧師無疑的是施女士將來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輕,軀幹挺直,唇角永遠浮著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講壇上下來,一定是夾著《聖經》,站在琴旁,等著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樓的台階上,也常常有畢牧師坐立的背影。時間是過了三年畢牧師例假回國,他從海外重來時,已同著一位年輕活潑的牧師夫人。學生們的幻象,漸漸的消滅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畢牧師的背影,也不再掩映於校園的紅花綠葉之間。光陰是一串駱駝似的,用著笨重的腳步,慢慢地拖踏了過去,施女士淺黃色的頭發,漸漸的轉成灰白。小樓中陸續的又來了幾個年輕活潑的女教員,作了學生們崇拜敬愛的對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條小胡同裏,在那裏,她養著一隻小狗,種著些花,閑時逛隆福寺、廠甸,不時的用很低的價錢,買了一兩件古董,回來擺在書桌上,牆爐上,自己看著,賞玩著,向來訪的學生們朋友們誇示著。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牆爐,自己覺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靜寂,又狹小,又絕望,似乎這一生便這樣的完結了。

淑貞,一朵柳花似的,飄墜進她情感的園地裏,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貞的父親王先生,是前清的一個秀才,曾做過某衙門的筆帖式,三十年來,因著朋友的介紹,王先生便以教外國人官話為業,第二個學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覺得王先生比別個官話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課之外,王先生很少說些不相幹的應酬話,接收束nfeaf的信封的時候,神氣總是很靦腆,很不自然,似乎是萬分無奈。年時節序,王先生也有時送給她王太太自己繡的扇袋之類,上麵繡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詩句。談起話來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個名門閨秀,而且他們膝下,隻有一個女兒。

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後回來,王先生的神情極其蕭索,臉上似乎也蒼老了許多。說起告假的情由來,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轉劇而去世,而且是已經葬了,三歲的女兒淑貞,暫時寄養在姥姥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