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是在澳洲長大的——她的父親是駐澳的外交官——十七歲那年才回到祖國來。她的祖父和我的父親同學,在她考上大學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帶她來看我,托我照應。她考的很好,隻國文一科是援海外學生之例,要入學以後另行補習的。
那時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們家裏吃茶點。我陪著她的祖父談天,她也一點不拘束的,和我們隨便談笑。我覺得她除了黑發黑睛之外,她的衣著,表情,完全像一個歐洲的少女。她用極其流利的英語,和我談到國文,她說:“我曾經讀過國文,但是一位廣東教師教的,口音不正確……”說到這裏,她極其淘氣的擠著眼睛笑了,“比如說,他說:‘係的,係的,薩天常常薩雨。’你猜是什麼意思?她是說:‘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她說著大笑起來,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說:“大學裏的國文又不比國語,學國語容易,隻要你不怕說話就行。至於國文,要能直接聽講,最好你的國文教授,能用英語替你解說國文,你在班裏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說:“在國文係裏,恐怕隻有你能用英語解說國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組裏吧,一切拜托了!”我隻得答應了。
上了一星期的課,她來看我,說別的功課都非常容易,同學們也都和她好,隻是國文仍是聽不懂。我說:“當然我不能為你的緣故,特別的慢說慢講,但你下課以後,不妨到我的辦公室裏,我再替你細講一遍。”她也答應了。從此她每星期來四次,要我替她講解。真沒看見過這樣聰明的孩子,進步像風一樣的快。一個月以後,她每星期隻消來兩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純粹的流利的官話,和我交談。等到第二學期,她竟能以中文寫文章,她在我班裏寫的“自傳”長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順,而且描寫得非常生動。這時她已成了全校師生嘴裏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學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沒有我的功課,但因為世交的關係,她還常常來看我。現在她已完全換了中服,一句英語不說,但還是同歐美的小女孩兒一樣的活潑淘氣。她常常對我學她們化學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東話,常常使全客廳的人們,笑得喘不過氣來。她有時忽然說:“×叔叔,我祖父說你在美國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則為什麼在北平總不看見你同女友出去?”或說:“眾位教授聽著!我的×叔叔昨天黃昏在校園裏,同某女教授散步,你們猜那位女教授是誰?”
她的笑話,起初還有人肯信,後來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氣,也就不理她。同時,她的朋友越來越多,課餘忙於開會,賽球,騎車,散步,溜冰,演講,排戲,也沒有工夫來吃茶點了。
以後的三年裏,她如同獅子滾繡球一般,無一時不活動,無一時不是使出渾身解數的在活動。在她,工作就是遊戲,遊戲就是工作。早晨看見她穿著藍布衫,平底皮鞋,夾著書去上課;忽然又在球場上,看見她用紅絲巾包起頭,穿著白襯衣,黑短褲,同三個男同學打網球;一轉眼,又看見她騎著車,飛也似的掠過去,身上已換了短袖的淺藍絨衣和藍布長褲;下午她又穿著實驗白衣服,在化學樓前出現;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隻要大禮堂燈火輝煌,進去一看,台上總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戲;在周末的晚上,會遇見她在城裏北京飯店或六國飯店,穿起曳地的長衣,踏著高跟鞋,戴著長耳墜,畫眉,塗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館界的人們,吃飯,跳舞。
她的一切活動,似乎沒有影響到她的功課,她以很高的榮譽畢了業。她的祖父非常高興,並邀了我的父親來赴畢業會,會後就在我們樓裏午餐。她們祖孫走後,我的父親笑著說:“你看s像不像一隻小貓,沒有一刻消停安靜!她也像貓一樣的機警聰明,雖然跳蕩,卻一點不討厭。我想她將來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你知道她在校裏有愛人吧?”我說:“她的男朋友很多,卻沒聽說過有哪一個特別好的,您說的對,她不會在同學中選對象,她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但無論如何,不會嫁給一個書蟲子!”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訂婚,p就是她的同班,學地質土壤的。
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問起p的業師們,他們都稱他是個絕好的學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靜,除讀書外很少活動。但如何會同s戀愛訂婚,大家都沒看出,也絕對想不到。
一年以後,他們結了婚,住在s祖父的隔壁,我的父親有時帶我們幾個弟兄,去拜訪他們。他們家裏簡直是“全盤西化”,家人仆婦都會聽英語,飲食服用,更不必說。s是地道的歐美主婦,忙裏偷閑,花枝招展。我的父親常常笑對s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