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7月14日晴

昨天早晨,在發過成績報告之後,張老師把我留下了。

她笑著問我:“陶奇,你對於你自己的學習成績滿意不?”

我本來自己覺得還滿意。我的算術、曆史、地理、美術、體育,都是五分,語文、自然和音樂,都是四分;就沒有三分的。但是我一想,我還有三種科目是四分的,到底還不算頂好,就說:“我不滿意,我下學期還要努力,決心消滅四分。”

張老師問說:“你知道我對你的學習成績滿意不?”

我抬頭看看她的臉,說:“我不知道”

張老師說:“我不大滿意!特別是你的作文,你沒有盡到最大的努力。”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是笑著,可是我的臉“轟”的一下就紅了,頭也抬不起來。

張老師把我拉到她的身邊,看著我,很嚴肅又很溫和地說:“陶奇,你是能寫的,但是你不好好地寫。你的條件比誰都好,你家裏有那麼多的書。我知道你看的書很多,你姐姐說你把《呂梁英雄傳》和《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都看完了。”

我低著頭說:“我看書盡是瞎看。我就是看故事,快快地看完就完了。許多字我都不認得,有的時候連人名和故事都記不清。”

張老師笑了起來,說:“你這個形容詞倒是用得恰當,”瞎看“看完了和不看一樣!看書一定要細細地、慢慢地看。”

你這種“瞎看”的習慣,一定要改。不過你有一件長處,你很會說故事,同學們不是都受聽你說故事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說和寫就不一樣,說就容易,寫就寫不出來。”

張老師說:“那怎麼會呢?話怎麼說,就怎麼寫。”

我說:“我有許多字不會寫。還有,我的形容詞太少了!

有的時候,我的話很多,就是形容不出來,我就索性不寫。”

張老師笑了說:“所以我說你看書要慢慢地看,看每一個字是怎麼寫的;要細細地看,看人家形容一件東西的時候,是怎麼形容的。你說你不會形容,可是我知道你很會學人,我看見過你學鄭校長。”

我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是在一次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偷偷學給大家看的,張老師怎麼會看見了呢?

我笑著沒有話說。

張老師追問我說:“你學得像極了,你是怎麼形容她的呢?”

我沒有法子,就說:“鄭校長不是長得很矮嗎,所以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踮起腳尖,端起肩膀,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扶一扶眼鏡,然後就咳嗽一聲,抬高嗓子”,說:“孩—子—們!”說到這裏,我看見張老師不笑了,就趕緊停住,說:“我知道我不應該”

張老師笑了一笑,說:“我還看見你學過李春生。”

我也笑了,說:“李春生剛來的時候,總是不擤鼻涕,因為鼻子不通,說話總是嗚囔嗚囊地”

張老師說:“你是班裏的衛生幹事,你應該好好地勸他,不應該學他,嘲笑他。”你還喜歡給同學起外號,比方說你管範祖謀叫“四眼狗”,因為他戴眼鏡。

我心裏難過極了!張老師對於我淘氣的事情,知道的真多真清楚呀!我趕緊說:“就為這一件事,範祖謀和我大吵了一頓,從那時候起,我就沒有再給同學起過外號了。”本來我說“四眼狗”也沒有什麼壞意思,我爺爺給我講過太平天國的故事,說太平天國有一位勇敢的將軍,名叫陳玉成,他的外號就叫“四眼狗”我說不下去,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張老師又笑了,說:“我們都知道你淘氣”,可是我們中國古語說“淘氣的小子是好的,淘氣的姑娘是巧的。”“從前所謂淘氣的孩子,都是心思很活潑的。比方說你會學人,會給人起外號,都是你眼睛尖銳的地方。你會看出每一個人形象的特點,把他突出的地方誇大了。不過我願意你把你的尖銳的觀察力,放在幫助你描寫的一方麵,不用它作尋找人家身體上,或是別方麵的缺點的工具。”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點了點頭。

張老師又笑說:“你還會編歌,聽說你們跳猴皮筋時候唱的歌,差不多都是你編的。”

我搖了搖頭,說:“那是我們大夥編的——編歌很容易,說順了口就行。”從小我爺爺就教給我背古詩,都是很順口的,像“床前明月光”

張老師就笑問:“這首詩是誰做的?”

我說:“是唐朝的李白。”

張老師笑說:“對!好!你爺爺舊文學的根底很深,所以我說你的條件好得很,你爸爸不也是一個作家?你看你姐姐,她就會寫文章,她不是一向都是班裏的黑板報編輯嗎?”

我說:“我爸爸前幾天又到鞍山體驗生活去了。”

張老師說:“話說回來吧,拿你這麼多的有利條件,你對你作文方麵,想怎樣來消滅四分?”

我想了一想,說:“我從下學期起,一定好好地做作文不,我趁著暑假裏沒有什麼事,就開始練習做幾篇。”

張老師說:“你在暑假裏好好地寫日記好不好?每天寫它一千字左右,就是很好的練習。”

我吐了一下舌頭,笑說:“一千字左右!那太多了,我哪有那麼多話說!”

張老師笑說:“你忘了你寫過一千多字的文章!像《西郊公園的一天》、《我的母親》和《我們的隊日》這幾篇作文,你都寫了一千二三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