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到祖國的懷抱,我已經在親愛的毛主席的檢閱下,過了七個國慶節了。每一個國慶節我都參加了更盛大雄壯的遊行,更快樂興奮的歌舞,也看到了祖國更飛速更輝煌的成就。這六七年裏,我自己,也從一個無知無識的孩子,在親愛的黨的教育培養下,長成為一個誓為人民的事業而貢獻一切的二十歲的青年。我也和一切的青年人一樣,將以無限歡欣虔敬的心情,來迎接建國十年的旭日騰空般的光輝照耀的佳節。我想,在過著這個偉大的節日的時候,我仍會和過第一個國慶日一樣地加倍清晰地回憶到我在回到祖國以前一段時間裏的經曆。
那是在日本東京。我的父親母親帶我到姑姑家去。這天下午有個送別的酒會,是姑父請他相熟的幾個美國朋友並給我們餞行的,因為我們不久就要到美國去。
姑父是個新聞記者。父親自從失業以後,為要在日本居留,也在南洋的一個中國報社裏,掛了一個記者的名義。我們平常來往的,居多是各國的新聞記者。
我們走到姑姑家裏,客人們還沒有來,姑父和平常一樣,笑容滿麵地在忙著調雞尾酒,兩個穿白衣的日本侍者,在飯桌上擺著點心。
姑姑帶著母親和我,走進書房——這書房和客廳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簾幕——我看見祥哥坐在留聲機旁邊的地毯上,在翻看著唱片。他頭上纏著紗布,眼邊也青腫了。
祥哥是姑父的侄子,而姑父並不喜歡他。我聽見姑姑同母親說過,因為姑姑不生孩子,姑父要從外麵接回一個孩子來,姑姑不肯,說:“我不要外麵的野雜種,不如到老家把你那個沒爹沒娘的侄子接了來,倒是自己的親骨肉。”姑父拗姑姑不過,隻得把祥哥從國內鄉下接來了。他隻比我大幾天,卻長得又高又大,兩隻眼睛咕碌碌地,仿佛總帶著一種怒氣。姑父一看見他就討厭,說他又野又苯。可是姑父越討厭他,姑姑就越照護他。因此祥哥對姑姑還親熱一點。
我們到日本的時候,祥哥也不過剛到幾個月。正是他一切不慣、舉目無親的時候,他和我一下子就混熟了。後來他上了美國學校,我上了國際學校,比較疏遠了一些,可是他還是常到我們家裏來看中國小說和香港寄來的書報,跟我們談關於祖國的事情。他常常氣憤地說:“在我們家裏,一個中國字也看不到。我的叔叔簡直是個假洋人,是個洋奴!總有一天我要逃出這個洋圈子!”
當然,拿祥哥來和我現在的同學們比,他的覺悟水平還是很低的,不過在我當時許多的竭力追求美國生活方式的男女同伴之中,他是羊群裏的駱駝,雞群中的仙鶴。隻有他常常能給我一種刺激,提醒我祖國是可愛的。
自從祖國的誌願軍來到朝鮮,幫朝鮮人民軍作戰以後,祥哥和我們都興奮得了不得。每天從美國百般掩飾的軍報裏,研究美國軍隊節節敗退的路程。我們兩人還在屋頂的小房間裏,收聽祖國的廣播,在收音機旁邊手舞足蹈。但是自從我們一家要到美國去的消息說出去以後,祥哥對我們的態度,簡直是壞透了。
我們走進書房的時候,祥哥連頭也不抬。姑姑歎一口氣,對母親說:“阿祥又闖禍了,昨天在學校裏打了一個美國孩子……”祥哥這時把唱片向地上一摔,憤憤地說:“誰叫他一直在我麵前罵中國人?誰叫他罵‘不知好歹的支那人敢在美國人頭上動土’?我早就警告過他了,我說,‘你小心!你再敢罵一句,我就打你!’這膽小鬼,躲到一群人的背後,尖聲地叫‘支那……’還沒等他說完,我分開人群,一拳就把他打倒了。跟他要好的幾個美國孩子,還圍上來打我……’祥哥自豪地撇著發腫的嘴唇笑了一笑,“別看他們把我打得臉腫鼻青,他們一個個也都掛了彩。後來居然也有幾個中國孩子來幫我打起他們來了,這我倒想不到……”
這時院子裏的石子地上,傳來沙沙的汽車開進的聲音,姑父在外麵叫:“太太們,客人來了,你們都躲到哪裏去?”姑姑和母親連忙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