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淳聽了不解:“你這從何說起,好了,你先起來說話。”左企弓還故作執拗:“左某本來一介腐儒,多年來蒙得陛下厚愛,在朝廷忝任一官半職,微臣自知才學淺薄,不堪大用,令吾皇日夜深憂於心……臣愧死萬分啊。”說著竟然有些哽咽,伏低了頭,聽見耶律淳歎了口氣:“左愛卿這是什麼話,如今你是朝廷司徒,是朕的股肱之臣,誰人不知?好了,有什麼起來好好說,不要讓旁人看了笑話,還以為朕是在責罰你。”一時間有些急促,胸口起伏,嘴裏不住喘息,侍從太監驚叫:“陛下……”左企弓慌忙起來,趕了兩步,搶先扶著耶律淳:“陛、陛下,恕臣魯莽,微臣別無他意,就是擔心陛下把什麼都藏在心裏,以至於龍體……哎,要我們一幹大臣何用?著實讓我等汗顏啊。”
左企弓扶著耶律淳先在一處廊前坐下,吩咐侍從太監取水,卻聽耶律淳道:“愛卿啊,實不相瞞,朕想喝點酒啊,可惜……”說著連連搖頭。左企弓一訝,皺眉道:“這……陛下如今……請恕臣死罪,為龍體康健所計,實在不敢奉命。陛下姑且忍耐數日吧。”見耶律淳又歎了一口氣,擺了擺手,“朕知道,我真的是老了。”左企弓立在一旁不敢接話,“當年皇伯父、伯父他……誤信讒言,一時失手殺了皇兄,伯父一度有意傳位給我。哎,說實話,我從來沒想過要坐上這個位子。伯父這人心性喜怒無常,這念頭估計……也不過是草原上的一陣涼風罷了。終於,還是湘陰王繼承大統。到了天慶年間,湘陰王終於惹起遼東賊虜反抗,我軍征討不利,耶律章奴居然再次要我自立,還讓蕭敵裏父子合夥來說我。愛卿你知道我當時如何做的吧。”
左企弓細細聽著,見他忽然問起,待他一邊喝水,左企弓才緩緩接口:“臣當時在陛下潛邸,如何不知。唔,記得那情勢可謂萬分無奈,陛下顧念妻舅之情,本不想為難他們。可、可湘陰王遣使來盤查陛下舉動,陛下一時擔心無法向他交代,隻有大義滅親,以示清白。”聽耶律淳歎道:“不錯,列祖列宗在上,要是我真有意這九五之尊,何至於要等到如今垂垂老矣?何至於那會兒要犧牲蕭家父子性命?”左企弓聽了一怔,一時有些不明白耶律淳今日為什麼會這般感觸,“到如今江山危殆,朕已退無可退,隻有挑起這副千斤擔子。身為太祖太宗子孫,本是不敢有辭。可眼前山河破碎,內憂外患,朕、朕時日無多,誠惶誠恐,著實身心俱疲啊,愛卿啊,你可知道。”
左企弓陡然間聽到這話,慌得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萬歲……”耶律淳見他俯首,慘然苦笑,“你起來,你是跟隨我多年的老臣子,你知道我素來不喜歡你們漢人那些客套。我習慣了和你們坦誠相待,我年已六旬才被推到這個位子上要當天子,而且還是為了要挽救大遼社稷,不單單你左企弓當臣子害怕,難道我當這天子就不害怕嗎?”
左企弓慢慢抬起頭,看著須發花白的耶律淳,從一位天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本該覺得有些荒謬,但左企弓在耶律淳身邊十餘年,怎會不知他的為人如何?此時此刻心裏不免也有些歎息。這一輩子好容易盼到飛黃騰達的機會了,可卻是戰禍連年,本來當世最為強大的契丹遼國如今就剩下了區區南京一城數縣,且還不知可以維持到幾時。想到此處,左企弓也有些感觸:“陛下,古人有雲,聖人所出,往往天命有兆。想我大遼立國已經二百餘年,盡管國事困難重重,但何嚐不是聖明中興之君的某種考驗呢?漢人先賢孟夫子曾有言,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陛下雖然不比湘陰王年少,但忠誠社稷,簡拔人才,用人得當,勝出湘陰王不知多少。如今耶律大石挫敗宋軍,正是陛下順應天時,大遼中興之證啊。”
耶律淳望著左企弓,眼眶略顯濕潤:“左愛卿,可湘陰王眼下並未蒙難,他確實還活著……”左企弓頓了一頓,似乎有些明白耶律淳的心思,沉吟片刻道:“陛下本性素來仁善,不錯,那湘陰王曾經是我大遼的天子,可他誤用奸臣,朝綱敗壞,激反賊虜,其它州縣也民變四起。隻有陛下所在南京一地兼容各地百姓,無分族屬,親如一家。民心向背才是王道所在,陛下在社稷危亡之時挺身而出,湘陰王如今豈能怪罪陛下應天時,順民意之舉?”耶律淳微微點頭,氣息少順,左企弓接著道:“萬望陛下不要多慮,眼下國事艱難,隻有義無反顧,為了大遼社稷,即使擔下一時汙名又何所惜哉!”
左企弓見他有些不解,轉了一個念頭,又說道:“陛下,遠的不說,這南朝天子姓趙陛下是知道的,當年本是周世宗柴家後人在位,而那趙家天子宋太祖不過是周世宗身邊一員武將。這周世宗之子年紀尚幼,當不了天下之主,宋太祖為了安穩社稷,不也一樣背下了欺負孤兒寡母的汙名嗎?可是他也換來宋朝百年基業,大丈夫處世,有所為有所不為啊。”耶律淳輕歎一聲:“唔,周世宗,朕知道,這人很是厲害,在南京一帶曾連奪大遼三關,南朝把這三地改成雄州、霸州等城池,要不是他死得早,南京當年能否守住,隻怕還是未定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