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李天晟並不大明白語言中的含義,但他隨契丹人來到西域已有數年,已經知道這是屬於大食教祭祀祝禱的悼念之詞。耶律大石來到虎思斡爾朵建都後,對這裏各部族的其它信仰一般不加幹預,十分寬容。但今日熱熱鬧鬧歡迎遼軍勝利回師的大喜之日,城中有人作此大煞風景之事,也不免讓他心頭湧起一股不悅。
身後耶律術薛急忙上來向大石請示,是否命人前去那間大食教的寺廟進行阻止。大石見身旁李天晟神色若有所思,想了一下,輕輕搖頭,心道:“李兄弟俠骨柔腸,想不到今日會這樣疑忌於我,這麼多年了,究竟我是了解他還是不了解他?又或者是他並不真正了解我?難道漢人和我們契丹人迄今仍有這樣的隔膜?那麼,我今時今日來到這西域眾多部族雜處之地,我要想重振契丹大遼聲威,征服這裏如此多不同族類之人,想要實現天下一家之宏願豈不是終究會勞而無功?”一時間,聽著大食教寺中傳來那些吟誦聲音悠長,一股感傷莫名的襲上心頭,原本握著李天晟的手已經有了些溫度,但不知不覺早已鬆開。
兩人策馬並行在街頭,沒有溫度的陽光照在兩人前麵,身後拖著長長的陰影,耶律大石忽然十分感觸:“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大遼立足大漠中原二百年,曾經有那麼多部族和番邦都臣服我契丹。雖然曆代先帝曾對其它部族有過武力討伐,但隻要事後朝廷能對他們一視同仁,保障其居住或遊牧,他們一樣會誠心歸順大遼,這世間的事,從來全憑人力而為,想我過去契丹祖先人丁單薄,幾支部族經曆幾朝幾代,好容易才能夠達成立足天下、問鼎中原的宏圖大業。如果世代族人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我契丹人遠在漠北棲身之時,就已經被其它部族趕盡殺絕了。李兄弟,如今不是我耶律大石貪慕王朝帝位,我不過是為了保全契丹人血脈罷了。那些女直人才野心勃勃,他們不僅滅了大宋,也不會放棄追殺契丹人,這次東征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難道這一次對付金人的初衷,你還不明白嗎?難道你認識十幾年的耶律大石是一個那麼喜歡殺戮的人嗎?還是你覺得如今我當了皇帝,就不再是從前的耶律大石了?”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各自若有所思,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皇宮前,李天晟側身望了大石一眼,驀地見他眼眶竟然有些濕潤,不知是這寒冬時節的緣故還是因為其它什麼,見大石整理了一下衣袍,邁步道:“李兄弟,請。”李天晟略有遲疑,蕭斡裏剌、蕭查剌阿不、耶律鬆山、耶律燕山等人跟在後麵都麵麵相覷。李天晟道:“陛下請先……”大石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向前走了兩步,停下來道:“朕一直沒有變過,變了的人,是你。”說著慢慢轉過臉來看了看李天晟。
李天晟愣在那裏,大石緩緩伸出一隻手。眾將都立在宮門外,見大石沒有動,眾人哪裏敢輕舉妄動,見他二人如此既像是客套禮數,又像是某種很不自然的試探,都不知兩人有什麼內情,無不詫異。李天晟其實很想要伸出手去,但隻微微一動,他發覺若是當真伸出手去,很可能就意味著一生都會留在這裏,為耶律大石和契丹遼國繼續出力,如果因為一些難言苦衷生出什麼異常舉動,不但是背信棄義,還難保將來家眷子嗣不會遇上殺身之禍。自古所謂伴君如伴虎,又豈能對眼下身為皇帝的耶律大石明言?即便耶律大石沒有什麼,但滿朝文武或者天長日久之下,誰又能保證什麼呢?今日他說自己變了,但誰都會隨著時間和境遇發生改變,他自己也一樣會變,其實誰變了沒有,自己未必真正知道。
李天晟這麼一想,便上前行禮道:“謝陛下對臣弟厚愛,但這裏是皇宮,大遼以中原正統之尊立國,應當恪守禮製,請陛下先行,臣與眾位詳穩跟在後麵便是。”耶律大石站立在高高的台階上,身後是虎思斡爾朵巍峨的皇宮大殿,呆望著李天晟和袞袞文武,匍匐於下,他一隻手停在半空半晌,生硬地緩緩收回,霎時間,一陣刺骨的寒風掠過,大石宛如一尊凍住了的雕像,看著李天晟恭敬萬分的樣子,心中十分難受,好像這一次東征金國根本沒有獲勝,不單單失去了耶律餘睹,眼前這個共經患難的李天晟也不知何時失去了,好像他伸出的那隻手也已經失去了一般。大石仰頭望著天空,慘白的陽光照下來,皇宮之中開闊的空地讓他感到無比的孤單,他慢慢轉身走上前去,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