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1 / 3)

煩惱是最不聽話的東西,也是最纏人的孩子,你越不喜歡他,他越愛粘著你,直到你崩潰,徹底崩潰,他才小人得誌地與你揮手作別,不忘炫耀他的能力,並預約下一次見麵。

“唉……”

“你已經歎了不下十次。”睡夢中的安朝轉過身,很不可思議地:“真不明白,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不是針對他,也不是針對我的美好生活,我有口難言:“辰兒到底什麼時候成親?”

“你是在頭疼這個?”

我點頭:“不能再由著他了。”

“我倒是想辦,隻怕你們說我心腸太硬。”他苦笑。

我斜著眼,半真半假地道:“辦嘛,你們父子最好一塊辦,雙喜臨門嘛……”

他一急,差點沒坐起來:“那是玩笑!”

“方鼎的女兒聽說是大美人咧,人家上敢著給你,你這不知好歹的還說不要?”我推他:“口是心非了吧?”

“再說一遍,那隻是玩笑,喝多了開的玩笑!”安朝齜牙咧嘴:“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女人太可怕了,世上沒你們那才叫一個清淨!”

“好呀,說出了你的心聲,痛快麼?告訴你,世上沒男人,女人那才叫一個無憂無慮!別自我感覺太良好了,知道嗎?”說完,不禁想起辰兒,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歎息:“唉……”

“又來了。”他哀呼一聲,被子蒙頭,轉過身繼續呼呼。

最可怕的不是遇到煩惱,而是遇到煩惱之後,無人傾訴,無法排解,一人煎熬。安朝自然是打死也不能告訴他的了,我的朋友,又不在京城,身邊無一知心人,這團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何時才能化解?不知不覺,眼皮越來越重,睡意襲來,思維漸漸混沌,也就不管明日事了,且大睡一場再說。

還是夢裏風景好啊,眼前出現大片花叢,全是散發異香的奇花異草,夢裏也可以聞到香氣的麼?這麼真實,真希望不是夢。有人摸我的脖頸,是精力過人的安朝,他老愛把人火撩起來,讓人求著他……他的手不停,還在背後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火,娘的,快受不了了,這次大概又讓他得手了,我又得求著他了……我轉頭,發現身子輕飄飄地,眼前也一片模糊。哎呀,安朝我看不見你,我伸手,希望他給我一個結實的擁抱,可我摸不著他:“安朝安朝——”手終於被握住,觸感卻並不熟悉,比安朝的皮子細多了,十指也修長多了,不禁仔細分辨起對麵的人來,迷霧漸漸散開,一副麵孔出現在我的眼前。

安辰,是安辰!

我驚叫,推開他,他像鐵鑄的,怎麼也推不動,於是我走,可我也走不了,腳像陷在泥裏,怎麼也拔不開。我哭叫:“安朝,安朝快救我!”四周無聲,隻有安辰一貫的笑聲:“青絹……”他繼續剛才的舉動,接著享用我的身體。天那,真希望這是夢!

“不要,不要,辰兒……”我顛倒反複地說著,隻希望他能停下。身子突然搖晃起來,兒童不宜的畫麵也搖擺不定,最終破裂,碎了的瓷器一樣掉落。

“莫不是做了春夢?”安朝的臉在我眼前晃悠:“我說‘不要’的意思就是‘要’吧?你還不承認,現在暴露啦!”

我仰麵躺著,驚魂未定,一時無法發聲。

“來來來,告訴我做春夢的感覺,看看和我的有什麼不同。”他搬過我的胳膊,貼在臉上,眼睛在黑暗中隻浸了一點微弱瑩白的月光。

“不是春夢,是噩夢。”我劫後餘生地擦了擦額上的汗:“沒什麼好說的。”

“我說怎麼叫著辰兒的名字。”他停了一會兒,笑道:“其實即使是春夢也沒什麼,人之常情嘛。”

我一驚,眼珠差點沒瞪出來:“常情?”

“我小時候,看見父皇和他的女人在一起,晚上睡覺,就做起夢來,其實那女人並非絕色,我也並不喜歡他,可夢裏偏偏和她……人有時是奇怪的動物,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犯不著為這個不開心,和人格道德也沒什麼關係。”

我一陣感動,脫口而出:“你真善解人意。”

“我為我自豪。”安朝拍拍我:“不過,你和辰兒,真的沒那麼回事吧?”

心已經不存在了,我想已墜入十八層地獄,連忙定了定神(也許已沒有神),借著黑暗的掩護,淡淡地道:“你真會開玩笑,怎麼會呢?不過是臨睡前提到了他,而且和我……那個的,是你。隻是不知怎地,夢忽然變了,變成他小時候,你在訓斥他,他偏偏不認錯,閉著嘴就是不理你,你要打他,他居然還躲,所以我一急,就讓他不要再倔了。”

“你這夢還真是跳躍。”他笑了幾聲,摸著我:“怎麼樣,咱們來個現實版?”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現實版?”

“繼續被辰兒打斷的遊戲啊。”他翻身上來:“這次玩圓的……”

剛做過噩夢就要重溫,即使和安朝,我也不太樂意,我從這死沉的人的重壓下掙脫出來:“不了,我不太想,今兒算了吧,明天我好好陪你。”

“明天是明天,明日何其多。我沒教過你今日事今日畢嗎?”他逮耗子似的揪住我的尾巴,裙擺被他牢牢攥在手裏:“小小人,看你往哪跑!”

一股火從我頭頂竄出來,我是真的很煩,愁都愁死個人,哪有精力應付他?真是不知道體諒,反而添亂,男人真討厭。我把聲音放柔,接近哀求:“真的不行,我沒心情。求你了,改天吧。”

“不予批準。”他依然嬉皮笑臉地貼著我:“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想死了,這就欲擒故縱,女人最愛玩的把戲。”

我鼻子氣歪,語氣嚴肅:“真的,真的不想。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不幹。”安朝哼哼著,耍起小孩子脾氣:“就要就要。”

“你這人怎麼聽不懂人話啊?”我的脾氣被勾了起來,而且自知不小,隻是不發泄出來實在憋得慌:“沒看見我很煩?隻許你煩的時候別人不打擾你,別人心情不好你就可以無視?一切憑什麼以你為中心?你以為你是誰?哦,我不一高興還得費勁哄你高興,你又為我做過什麼?我連不高興的權利也不能有嗎?我是你妻子,可不是你奴隸,這點你搞清楚!”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猛然坐起來:“你瘋啦,亂咬人。”

我也坐起來:“怎麼,隻許你說別人,別人就不能說你?!”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公牛一樣喘著粗氣,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搞不懂你又發什麼癲,隔一段時間就要發作一下,XX的。”

我轉過頭,瞪著他,質問:“你說什麼?”

他冷笑,平靜地重複一遍。

“你有什麼資格罵我娘!”我炸了,渾身亂抖,話也說不出來,看見一旁的枕頭,想也沒想便砸向他:“粗俗,沒品,惡毒,我當初怎麼跟了你這樣的男人?!”

安朝手急眼快,枕頭還沒飛過去就被他伸手打掉,獵鷹一樣的眼睛滿是凶狠:“因為你瞎了眼。”

熟悉而陌生的情景,當年,我們爭吵,他就是這麼一副神色,野心勃勃又精明強幹的安朝回來了,那個溫柔體貼的丈夫一去不回。我一陣絕望,十年,竟帶不走他眼中的凶光。白眼狼啊,你的名字叫男人。

“給你兩個選擇:一,躺下睡覺,也不用認錯了,我當什麼也沒發生。二,你滾。”他看著我,說得輕鬆而又斬釘截鐵。

我冷笑,看都不看他:“兩個都不選。”老娘就這樣,愛咋咋地。

“那我睡了。”他果然無法,裹著被子,麵向裏,淡淡地道:“你自便。”

第四十四章

依我從前的脾氣,與夫君不愉快,必然事後彌補,以保婚姻和諧美滿。畢竟萬事不如和諧二字,爭強鬥勝,也不過為了日子過的更好,與其這樣,不如換個方式爭取,如此一來,你愉快,身邊人自然也愉快,何樂不為。

思易行難,如今是徹底懂得這句話,凡事並非道理說通,就一切順利。如我者,也許是年紀漸大,已不是那麼願意動些心思,降低些身份,去討好夫君,這讓人覺得沒有希望——難道我白發蒼蒼,還得裝得聰明可愛去博他一笑?那未免太過可悲可笑。

多年夫妻,他應當很了解我的脾氣,我看似和順,實則內心火暴,隻是很少發作而已,一發作卻是讓人很難以接受。也許是天生的惡毒,使我不蟄到人不甘心,這些安朝都該知道啊。生活了那麼多年,彼此相濡以沫,這點默契沒有,實在讓人心寒。

他就不能一聲不吭等我把火撒完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越想越憋氣,這個過程中我做了個決定——不認錯!堅決不妥協,除非他選軟,否則老娘強硬到底!

“娘娘,簡郡王側妃求見。”

“浮秋?”我有些訝然,她不常進宮的:“有請。”

浮秋身著常服,急匆匆進來,沒到跟前,便行了個大禮:“皇貴妃!”

“怎連你也多起禮來。”我忙上前扶起她,打量她神色,隻見臉上有些殘粉,眉宇間十分惶惶,便問:“這是怎麼了?很少見你出門不精心裝扮的。”

“簡遼怕是活不成了!”浮秋一向的淡定早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大禍臨頭的恐懼:“皇上……皇上已容不下他!”

我一詫:“怎麼回事?”

“前陣子,不知哪個小人參王爺謀反,你也知道,王爺這麼多年,對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鑒,何曾起過反心?多虧皇上明鑒,不理那幹奸戾小人。誰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又有傳言,說王爺私結軍隊,打造兵器,意圖謀反,又有勾結突厥,妄圖事成之後,與突厥王平分江山,禍國殃民。”浮秋哽咽:“王爺之心天地可鑒,若有半分異心,被皇上處死,那也無話可說,可這欲加之罪,卻是萬萬不能領受的呀!”

她說一句,我的心便沉重一分,安朝真的容不下簡遼?如果說頭一次是謠言,那麼這一次呢?其實無論是與不是,安朝想不想除掉簡遼才是最重要的。他想嗎?恐怕是。功高蓋主,威脅皇權,安朝曾說過,即使不為自己,也為孩子,誰能保證,有一天辰兒即位,簡遼麵對新君,仍然一如既往的忠誠?有時不是他不反,就能不反,他身後的人呢?時機成熟,他們安於現狀嗎?

我不想簡遼出事,他曾有恩於我,更有恩於安朝,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過橋抽板。我隻是分析事實,事實是,簡遼真的是把危險而鋒利的劍。退,傷己,進,傷人。

做人真該做成根棍子。

“你的意思……”我遲疑著問浮秋。

浮秋跪下,聲淚俱下:“皇上那邊,已有風吹草動,看樣子,是下定決心除去王爺的了。男人間的事,我無法左右,今日進宮,也並非王爺的意思。隻是你我姐妹一場,你又不是那麵熱心冷的人,好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答應我一件事吧!”

我上前扶她,無奈她執意跪著,怎麼也勸不起,我的淚眼不知不覺掉下來:“哪裏的話,有事言語一聲,我拚了命也幫你辦了!”

“若是此番大劫難躲,我這一條命,愛也愛了,富貴也嚐了,實在沒什麼遺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那丫頭,王爺隻此一女,疼愛非常,隻怕如今牆倒眾人推,帶累我那還沒成年的孩子……你也是母親,自然了解我的心情,若是她也一起死了,倒是一了白了,怕隻怕到時落在什麼人的手裏,是想死也不那麼容易……她父母在九泉之下,又如何安息?”

我心頭一熱,仿佛被觸動了最柔軟的地方,立即點頭:“放心,她交給我了,無論如何,我必護她周全!”

浮秋一怔,想不到我答應的如此幹脆,磕頭不迭,又說了好些來世做牛做馬的話,因怕惹人耳目,話不能多說,便要回去。臨走,她感激地拉著我的手,輕聲道:“小心黃廣義,他將皇上身邊的人除得七七八八,不止攬權那麼簡單,這話原不該我說,隻是你與皇上一損俱損,一切小心為上。”

我心中感念,不住頷首:“放心。皇上要對付簡遼,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也不會聽之任之。這件事兒,我管定了。”

送走浮秋,我一心等安朝回來,從夕陽西下等到月兔東升,該死的連個影兒也沒有,派人打聽,說是一直在書房裏沒出來,看樣子今晚是不準備出書房的門了。

不用猜,我就知道他醞釀什麼毒汁。簡遼手中握有重兵,口碑又甚好,他得想個萬全的法子,絕不能賠了名聲又折兵。小樣,八成是想借刀殺人吧?難怪對黃廣義這麼好,敢情他也不傻,想拿人當槍使,隻是別人是否願意,這就兩說了。

紅棗蓮子羹已準備好,我沐浴梳洗,把自己弄得香香的,又換了身湖藍色的衣裙。悶熱的天氣裏,一看這身裝束就會覺得涼快,且藍色又是安朝喜歡的顏色。打扮停當,命人端著托盤,一路往禦書房而去,到了門前,才接過來,譴開眾人,輕手輕腳地靠近安朝。

他正支著頭,望著牆壁發呆,發得很投入,甚至沒發覺我來了。為了簡遼,我忍辱負重,柔聲道:“皇上……”

“不是說不要茶了嗎?”語氣中滿是不耐煩,他轉過頭,見是我,愣了愣:“你來幹什麼?”

“做了夜宵……”我端著蓮子羹,為掉他胃口,怯怯地並不上前。

“奇聞呐,你居然還會做夜宵,我還以為你隻會吃夜宵呢。”他邊說,邊打量我這身打扮,見我抬頭偷看他,又做賊心虛地側過頭去:“站在那兒幹什麼,大晚上的打扮成這樣,裝豔鬼啊?過來。”

我微微垂頭,很委屈地:“怕你叫我滾。”

“你怎麼比我還記仇。”他提高聲音:“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傑作。”

我緩緩上前,把托盤放在書桌上,看都不看他一眼:“趁熱吃吧。”

“有你這麼認錯的麼,怎麼像我向你賠罪?”他嘀咕著,端起小碗,嚐了一口,皺眉:“這是你做的?”

我瞪視他:“是,就是!”

“你這人說謊怎麼不臉紅呢?”他看著我,像小姑娘對著街頭調戲她的惡霸,無可奈何又深懷憎恨:“怎麼就不臉紅呢?”

我撅起嘴,持續地撅著,永恒地撅著,導致他無條件投降,舉起雙手:“好好,是你做的,就算是你做的……”我不理,依然撅著,終於,他放棄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就是你做的!”我基本滿意,把撅嘴改為一個大大的咧嘴,誇道:“皇上聖明!”

“有我這樣的皇上麼?”他無力地□□:“你這惡婦。”

原來不道歉也可以達到目的,哦耶,我又悟了一道,感謝爸爸,感謝媽媽,感謝浮秋,感謝我的靈機一動,為我帶來了新的曙光。啊!原來男人是如此燒包的生物!

“我以為你知道……”我輕聲,看著地麵:“原來你不知道。”

他一口喝幹蓮子羹:“知道什麼?”

“我的脾氣其實很壞啊。”我掏出絲帕,擦去他嘴角的殘羹。

“好又怎樣,壞又怎樣,我都懶得去想,反正都過了半輩子,下半輩子混一混,就功德圓滿了。”他抓住我的手,抽出手中的帕子,緩緩道:“唯一遺憾的,是當初沒正式娶你,連洞房都是軍營的帳子裏。當時,想必你很怨恨我罷。”

“保命尚且不急,還來得及怨恨?”我晃著頭,笑道:“當時我還一個勁謝你呢,覺得遇到你大不幸,可又是大幸。”

他聞言一笑,抖開帕子,蓋在我頭上:“正好是紅色的。就當咱們今晚,是遲了十年的洞房花燭夜。”

這該死的何時變得如此浪漫?不像他,非常不像。他平時可是連戲都懶得看,怎會有如此情懷與連我也不及的想象力?難道是上天看我太命苦,點化了他?上天啊,你真是太有愛了!

“你還生氣嗎?”

“我像還在生氣嗎?”他說著,掀開紅蓋頭:“娘子,昨夜得罪了,咱們以後,心平氣和,好好過日子吧。”

一道暖流從我腳底升起,經丹田,至四肢百骸,終達頭頂,說不出地暢快淋漓。嘿嘿,本是我為達目的,免不了道歉,如今變成他賠罪,賺了賺了:“答應我,不要忘了今天的話。”

“我答應你!”他凝望著我,我也含淚凝望著他,我們彼此……等等,好雷啊,大家不覺得嗎?抖落雞皮疙瘩,我擺脫這種渾身麻麻的狀態,正色道:“今晚本不想來打擾你,隻是有一事,很想確認。”

“除了簡遼的事,盡管問就是了。”他鬆開懷抱,坐回椅子上。

我好不汗顏,偏偏就是簡遼,問題是,如何開口?沉吟一番,悠悠道:“上次跟你說辰兒的事,有眉目了嗎?”

“年輕女子倒是挺多,就是沒幾個合適的。總覺得她們配不上我兒子。”他問:“你有人選?”

我淡笑,故意停頓一下:“怎麼忘了端容郡主?”

“她不行。”安朝不假思索地搖頭。

“若論起富貴,簡遼家可是首屈一指,他的女兒,你見了,保管挑不出毛病。”我湊近他:“怎麼,你心裏早有中意的人選,比小郡主還優秀?”

“明知故問。”他白我一眼:“好了,想問就問吧,犯不著繞這麼大彎子。”

我笑得好不得意,過一會兒,看他並不厭煩的神色,便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你到底如何處置簡遼?”

“提問題時,不要這麼直接,比如你剛才先繞到辰兒的婚事上,就很好。”他起身,走了幾步,又折回來,站住:“換作你,你會如何?”

他當然無須問我,因為他早已成竹在胸,我緩緩:“滴水之恩,滴水相報,是最基本的。這滴水,就是不傷其毫發。”

他忽然大笑,隻是笑聲比哭還難聽:“女人就是女人,幼稚!”

“功高蓋主,原是該死,簡遼這樣的明白人,這麼多年,依然緊緊攥住權利不放,實為不智。我想他也是害怕吧,怕皇上哪天忽然容不下他,像劉邦與韓信。越怕,越要攥緊權勢,隻因實在沒什麼保命之法。”

“有這麼可憐嗎?”安朝隨意甚至是戲謔地看著我,冷笑:“他若成個閑散王爺,我還會視他為眼中釘?又不是上輩子有仇。”

“隻是你欲如何讓他放開手上的權利?”我迎上他的目光:“明搶?換作是你,會任人宰割?”

他避開我的視線,轉身道:“朕意已決。”

“連拭也不想嗎?”杯酒釋兵權,真有那麼難?

“我怕打草驚蛇。”

說了也白說,殺心已起,劍已出鞘,安朝也不是聽人權吃飽飯的人:“你呀,殺個人,還想博個好名聲,到頭來,反倒是被殺者的不是……你呀,心腸這樣狠,眼下固然所向披靡,隻是將來,不知要做出多少令自己後悔的事。”

他看著牆上的人影,雙唇緊閉,良久無聲。

“嬴政統一中原,大秦國力強盛,便稱自己為始皇帝,望二世、三世,傳之無窮……春風得意時,自然覺得什麼都是無窮。你說殺功臣,是為辰兒,這話倒不是不實,隻是想的未免遠太遠了些。始皇帝生前,也萬萬料想不到,大秦在二世手上,眨眼間便灰飛煙滅。”我頓了頓:“你不愛聽,我知道。”

安朝沉默片刻,輕聲:“你知道外地官員到京,第一件事是什麼嗎?不是進宮麵聖,而是去簡郡王府!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我想殺他?我是想殺他,可他也做了讓我殺他的事!”

我默然,此事也略有耳聞。

“今日秋妃進宮,與你說了些什麼?”他向陰影處走去,影子在背後拖得長長。

我頓時愕然,手足冰冷:“你派人監視我?”

“就知道簡遼會走這步棋。”他冷哼:“秋妃可是求你保她女兒?”

我的頭“嗡嗡”直響,像飛進了一群蜜蜂,險些不能發聲。這就是我的丈夫?監視妻子的丈夫?我怒氣直衝頭頂,指著他:“你……你憑什麼……”

“別自做多情,我才沒興致監視你。是簡遼,明白嗎?”他漫不經心地:“沒想到簡遼已經察覺,看來此事要盡快解決。”

“你……你憑什麼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憑什麼做什麼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你,你要道歉!”我的頭昏沉沉的,還有些耳鳴,甚至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

他大笑,昂首望著精美華貴宮燈,笑得直像要死過去:“女人真是不能寵,一寵就分不清東南西北,看不到別人也看不見自己。”

我的頭忽然一跳一跳地疼,便不願理會他的蔑視,隻想結束這次談話:“反正端容郡主我是保定了,一句話,有我就有她!”

“風真大……”他掏了掏耳朵,斜眼看我:“很晚了,你回吧。”

“有我就有她!”我瞪眼,強調:“記住,除非我死了!”

“記住,不準對別的男人的孩子過分熱心。”他淡淡地:“若是不聽話,別怪我教訓你。”

我可能是病了,太陽穴一竄一竄地疼,稍動了動頭,便像翻江倒海一樣。莫不是昨晚和他吵架時一會上床,一會下床鬧的?不舒服,不舒服呀,我拽著安朝的袖子:“你……你就不能答應我一回麼?”

“你……你就不能乖巧一回麼?”他學著我說話的語氣,笑得惡意。

我已經站立不穩,全靠著安朝的袖子支撐身體,說話也沒了力氣:“求你了。這些年,我可沒求過你什麼事啊。”

“算我求你了,還不行嗎?”他最受不了我的弱弱的說話聲,每到此時都會繳械:“老婆,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我搖頭,窮追猛打:“除非你答應,不然我不走。”

“那你留在這吧。”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冰冷,甩手走開:“什麼人啊,油鹽不浸……”

我一個站不穩,跌坐於地,屁股差點被摔成八瓣,不禁“哎呦”一聲,本以為安朝會來扶我,抬頭一看,他居然負手望月,好不悠閑,我生氣了,我宣布我生氣了:“安朝!”

“安朝是你叫的?”他頭也不回。

我冷哼一聲:“小樣!”

“你說什麼?”他驟然回頭。

我白他一眼,你讓我重複我就重複?老娘不陪你玩了:“反正小郡主的事就這麼定了,我都已經答應浮秋了。”

“胡鬧!”他戲謔盡去,換上嚴肅的麵孔:“這是國事,不是你們女人間的手帕事!”

“這是你的髒事!”我跳起來,不知哪來的力氣,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這是缺德事!損陰德的缺德事!我不要和你一樣,我不要我的孩子和你一樣!你從一開始就是個魔鬼,得了江山你還是魔鬼,一個最愛聽人誇讚仁慈,骨子裏最為狠毒的惡魔!”

他忽而凶神惡煞地揚手:“你再說——”

“哎呀你打我!”我刹時意識到景況不妙,他的巴掌高高舉起時就驚叫起來:“啊~~~~”

他頓時將舉手變為捂耳,齜牙咧嘴,很是痛苦的樣子:“閉嘴,我沒打你,蒼天作證我沒碰你!”

我叫了一會兒,抒發完恐懼之情,意猶未盡地閉口,眼淚隨之滑落,哽咽道:“你打我,嗚嗚,做了那麼多年夫妻,你居然打我。孩子都那麼大了,你居然還打我。不跟你過了,嗚嗚。”

“不要再嗚了……”他恨不能堵上我的嘴,可我知道他不敢,所以他隻能徒勞地呲著自己的牙:“再嗚,再嗚把玉鐲還我,我送給皇後!”

“呃!”我打了一個嗝,嚇的。這天殺的,竟然拿玉鐲威脅我,我從腕上褪下從不離身的鐲子,緊緊貼在胸口,理直氣壯地:“你已經送給我了!不帶要回去的!!還要送給皇後?寧願摔了我都不讓你送她!”

“終於不嗚了。”他長舒一口氣,很久沒呼吸新鮮空氣似的:“真痛快……”

趁他不備,我又偷偷把鐲子戴上,今晚實在沒什麼好風水,談什麼崩什麼,得,我還是先撤吧:“困了,明天再說。”

他伸腳,我隻覺被揪住尾巴,一看,原來是他踩著我的裙角,隻見他笑得陰狠:“回去接著想怎麼和我死纏爛打?記住,後妃不得幹政,有這一條,你死了也保不住那小丫頭。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你是我老婆,我的老婆,隻能跟我一條心,絕不能與我唱反調。聽清楚沒有?再不聽話,別怪我不客氣!”

“我……”一陣頭暈,媽呀,又來了,這次比剛才洶湧得多,腦袋裏一個大浪打來,我像被什麼東西扇倒,刹時便渾身發軟,眼前一黑,隨即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我沒什麼大礙,隻是有些傷風,調養些日子便可痊愈。這是我自己感覺出的,也是太醫說的。我的昏迷隻持續了兩個時辰,然後……居然被餓醒了,嗚,為什麼連病也不能病得蕩氣回腸一點?

醒來時依然是夜裏,窗外漆黑,梆子沒響,也不知是幾時了。安朝坐在我身邊,正和太醫說著話:“你確保她沒事,隻是傷風?若有其他病症,你沒瞧出來,朕要你腦袋!”

“皇上放心,娘娘隻是時氣所感。”

我動了動身子,下意識地想發聲,忽然靈機一動,繼續緊閉雙眼,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她前些年總犯咳症,怎麼調理也不見起色,仍是每到夏初秋至,便犯一次。”安朝的聲音出奇地溫和:“上次讓你配的丸藥,可有眉目了?”

“皇上不必著急,配藥乃是機緣,非一朝一夕所能辦成,何況是給娘娘服用,更馬虎不得,譬如那百年的枇杷樹,淮南的橘樹,便是極其難尋的……”

啊,我澎湃了,安朝居然私下裏為我尋覓良藥。他這麼愛炫耀的人,居然在我麵前一字未提,難道是想給我個驚喜?這個死東西,太可愛了,叫我怎能不死心塌地。女人,做到這個份上,真應全方位地滿足。

“謝謝。”我忍不住睜開眼睛,看著他:“你就是最好的藥。”

他先是驚喜,忽而,像是意識到什麼,沉下臉,譴走太醫,起身,走得遠遠地看著我:“跟我學?好大的膽子!”

“抱。”我輕輕地道。

他側目,看我一會兒,搖頭歎息,終於走到床邊將我抱起。我心滿意足地歪著頭,靠著他的肩,兩臂占有欲極強地環著他的背,生怕被人搶走。

這是我的,我的男人,他不是我的一切,不是所有物卻勝似所有物。我對他沒有處理權,卻有占有權,就像我無權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我屬於自己一樣。

人不可能永遠占有一樣東西,比如房屋,比如珠寶,隻因東西是永恒的,而人不是。可人之長處,長就長在不永恒吧?今生他是我的,或者說我是他的,這就夠了,我們隻有一輩子,相對,相依,相守,短暫而美好。一切因短暫而完美,倘若他能活五百年,我亦不能確定自己能占有他半千光陰。人生苦短,不,如果是幸福的伴侶,人生應該是甜短的。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在他懷裏悶悶地道。

“女人啊,不虛榮就不是女人了。”他吻著我的頭發,半晌:“隻是覺得,從前對你不夠好,現在彌補,應該還來得及。”

我扭動:“當然來得及,哪怕是生命最後一刻,想彌補,都來得及。”

“說說,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他道:“無論多麻煩,一律幫你辦了。”

我沉吟一番:“讓我想想,太多了,得理出個頭緒來……”

“這麼多?”他詫異:“還要整理?”

我怕他反悔,忙道:“不是不是,都是小事,關鍵是我大事和小事容易混淆。”

“這倒很貼切。”他點頭,很是讚同:“頗有自知之明。”

被他一提醒,我忽然想起來,最大的就是小郡主嘛,我都對人拍胸脯保證了,豈能食言?再說他們也的確可憐:“小郡主,這個——”

“閉嘴!”他斷然道:“我安朝這一輩子都沒做過斬草不除根之事!這種婦人之仁,白癡行徑,永遠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你才白癡!”我一怒,推開他:“又沒讓你招她當兒媳婦,不過就是保她一條命,衣食無悠罷了,至於自由……哼,隻怕簡遼一家對其早已成了奢望。”

他皺了皺眉頭,不悅:“有你這麼求人的嗎?”

似乎有希望,他已經在我的軟磨硬泡下鬆動了,我沉思一會兒,降低標準:“若有一天,小郡主直接威脅到你的皇權,你大可滅口,怎麼樣?”

他麵無表情,沉默。

“眼下,隻是保她條命。一個小丫頭,將她軟禁起來,不與外界接觸,還能翻天?”我晃他:“就這樣吧,求你了……”

“別搖!”他似是怕了我的死纏爛打,做了個禁止的手勢:“別煩我,讓我考慮考慮。”

“沒問題!”希望大大地有,嘿嘿,看來堅持還是必要的。事情進展到這種程度,過於窮追猛打反而不好,我立即爽快地答應。

“你得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自言自語。

“隻求你這一件事,以後,不管多大的事,我再也不會求你了。”我偷笑,因為很多事已經在很久以前求過,他也承諾完畢。我怎能不為我的精明而傾倒?像咱這樣的聰明人,通常想要什麼,無須伸手,換另一種方法,照樣達到目的。我就不明白有些女人為什麼總搞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不是把男人氣死就是把自己氣死。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老是對你有求必應會不會把你慣壞?”他看著我,突然道。

我立刻挺了挺胸,搖頭道:“當然不——”啊,頭疼!不搖則已,一搖巨痛,腦袋像孩子腳下的皮球,滾來滾去地疼,媽呀,受不了了!我慘叫一聲,以一個極不雅觀的姿勢仰麵倒在床上。

“讓你別坐起來!”安朝的聲音在我頭頂回蕩,靠,早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起來呀,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開始耳鳴,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這也好,至少不用聽他的羅嗦和責備。

晚安,安朝。

這次生病,想來是應了“平時無大病,一病即不起”的俗語,本以為隻是一場小風寒,沒想到躺躺坐坐,藥吃吃停停,總以為快好了,可怎麼也好不利落,三月小雨似的滴滴噠噠,到了伏天,依然打不起精神,天又熱,悶得氣也透不過來,竟有當年大病之勢。

安朝曾以為我懷孕了,經太醫診斷,又不是,我是一場虛驚,他則是空歡喜一場。

那是個異常燥熱的盛夏之夜,屋裏放著大塊大塊的冰,可就跟沒放一樣,我們這兩個熱得不想活了的人躺在竹席上,我抱怨這天會讓我成豆幹,他抱怨我的病怎麼老不好,害得他大夏天的老是懸著心,雙重痛苦。忽然,他坐了起來,像極了詐屍,而我真的就問:“你詐屍啊?”他激動地道:“想吐麼?”我答非所問:“我想吃東西。”他抓著我柔弱雙肩:“我突然想到你為什麼總生病!”我懶懶地看他一眼:“哦?你比太醫厲害?”他立即叫道:“快傳太醫!!”

結果顯而易見,是他瞎折騰,腳指頭都能想出來,怎麼可能是懷孕,太醫難道吃素的?我難道吃素的?孕育了三個子女的我,會連生病和有孕都搞不清楚?隻有這個白癡一廂情願,意念為先,放了個即響又臭的屁,把大家都惡心了一下。

“想象力還真是豐富。”久病不愈,心情不好,有機會我就對他冷嘲熱諷一番。

“口是心非。”他吹口哨:“除了這個,你們女人沒別的本事。”

我心裏嘀咕一聲“小樣”,不理他。男人就是這麼討厭的動物,具有主動湊過來的天性,隻見他巨大的陰影投過來,自負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耳畔:“別說你不想再生幾個孩子,哼!”

“哈……”我哭笑不得,赤著腳頂開他:“不好意思,本娘娘暫無此意。順便提醒一句,您自我感覺太過良好。”

他端詳我的神情,詫異:“你不想?”

“又不是葡萄,一結一大串!”三個孩子還不夠煩的?我是徹底滿足了,生完又又和寸寸,再也沒動過生育的念頭,從此是歇了這想法嘍。

“你就沒想再為我添幾個子嗣?”他貼在我耳邊,聲音柔得像水:“老婆,我不會離開你的,你必須相信,必須放心。生嘛,再生嘛,孩子還嫌多?”

“孩子又不是金子,多多益善。”我用額頭與他相頂:“你想把我變成老母豬,唔?”

他立時做起誓狀:“你成什麼我都不會嫌棄你……生嘛,再為我添兩個兒子。”

我嫣然一笑,輕輕搖頭,婉轉地拒絕了他的“好意”。哼哼,老娘才沒那麼傻,生他十個八個,長他十幾二十斤肉,活生生把自己變成肉球,說的那個好聽,我不會嫌棄你。鬼才信!到時候,我自己都嫌棄自己,這個世還怎麼混!人始終都是以貌取人的,雖然沒什麼錯,卻是不虞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