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深夜。
那天夜裏。一條來自我最好朋友的信息摧毀了我心裏的所有防線,他在信息中雲淡風輕地說:“不是一路人,今後各奔東西。”沒等到我將這句話咀嚼幾遍激起心裏的電閃雷鳴,怒氣便催使我下意識地摔了手機。它砸在牆壁上“砰”的一聲,屏幕瞬間暗下去。我看著牆上的凹凸和散落一地的手機零件,心和它們一樣傷痕累累。
那天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我不想去看那一副事不關己姿態的夜空,也不想去看逼仄空間裏倍感淒涼的物品。於是天花板在視野中變得越來越遠,我揉揉眼睛發現它還在原高度。我還是無可避免地傷感起來,黑雲過境般的壓力壓在胸口——眼看著烏雲織開天羅地網,黑暗把天空裹得越來越緊,我無法讓天空下起雨來,也沒法讓黑雲放開太陽和晴朗。我想起這幾年和朋友的種種,那些從前我們用來調侃彼此調劑感情的往事眼下都紛紛帶著銳利的矛頭指向我——誓死要將我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戳成爛泥。我像是被硬生生割了線的風箏,麵對突如其來的自由一時無措,隨後狠狠地傷感起來。我不屬於天,也不屬於地,更由不得自己。
一個小時之後,或許出於悲傷或是早已絕望,我想出去走走,否則十幾平米的房間內的空氣會將我壓垮。恰巧我的胃也應景地告訴我該吃東西了。我簡單收拾一下,拿著大衣,圍上圍巾,戴上耳機出門了。北方深秋之時,氣溫不見得多低,但風仿佛小人得誌般死命地炫耀自己的威風。我將圍巾往上拉了拉,把手放進口袋裏。我走進一家二十四小時超市,裏麵空寂地連那明晃晃的日光燈都顯出瘮人的寒意。我拿了啤酒,幾樣零食就出去了——我不希望壓抑趁虛而入打破我好不容易調和好的內心的平靜——至少我認為自己平靜了。
她幫我算的賬。之前我沒見過她,我猜她可能是新來的,或者她值夜班。我之前也沒在這麼晚的時候來過。也許那個時候顧客少,所以她表現得很熱情。
“同學,這個喝啤酒的時候吃,可能會拉肚。”她指了指袋子裏的特製豬手。
“沒關係”我把袋子打了個結。付了錢。
“同學,你沒發現……”,她看著我,打量地饒有趣味,我感到不自在,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我又看了看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的隱形眼鏡,一隻是棕色的,一隻是藍色的……”她說著掏出口袋裏的小鏡子,打開鏡麵迎向我。
我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的確,戴錯了眼鏡,如果放在白天,會嚇到人的。再加上亂糟糟的頭發,儼然是神經病了。
“謝謝”我尷尬地回了句低頭就走了,她舉著鏡子的手還懸在空中。
“喂,同學,那個吃了如果喝啤酒會拉肚子的。”她的聲音從後麵傳過來,不依不饒。
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她,場麵尷尬地過分,我的悲傷那時也被尷尬短暫熄了火,露出溫順的姿態。
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那天我回去,吃飽肚子之後,的確拉肚子了。於是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聽她的話。
我和她認真說話,我是指熟悉之後的談話,則是在很久之後了,有多久,大概有三周,一個月,有些記不清了。哪怕那僅僅發生在半年前,但也被時間刷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不留痕跡。我那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整個人用行屍走肉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大腦就像那午夜時分隻有黑暗光臨的廣場,空曠冷清,再大的風也吹不出回聲。這中間我請了一周的假,我和班主任說去北京看胃病——我確實有很嚴重的胃病,拜這幾年糟糕的飲食習慣所賜。班主任當時或許被我那低迷的頹廢氣息嚇到了。連聲說那趕緊去吧,別耽誤了病情。一周之後我回到學校他還對我噓寒問暖。
於是在後來和藍瀾的談話中,我提到這件事,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了她每天在超市裏值班到晚上十二點。我們坐在超市的貨架旁,頭上依舊頂著日光燈,隻是我沒有先前悲傷的磁極,因而它那半磁極沒讓我像之前那樣感到傷感和淒涼。
“那你是怎麼和你媽說的啊?”她用一隻手摳住另一隻手,驚訝地問。
“我跟本沒和她說,我的事兒她都不了解。我自己一個人住,我不會主動聯係她,時間長了就都習慣了。”我把右邊的耳機摘下,於是藍瀾的氣息從右邊愈加清晰地傳入大腦。
“那你時間久了,不會想家嗎?我每天都給我媽打電話,她會告訴我家裏妹妹怎樣爸爸怎樣,天氣又冷了等等。”
我沒回答。
“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你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了。”她說著把我左邊的耳機也摘下來。“你不戴耳機會死嗎?”她衝我翻了個白眼。
關於那天的談話我記得很清楚,清楚地連最細微的語氣我都記得,隨後我把自己的事兒全部告訴了她。那些我以為無所謂,積壓在心裏幾年也發酵不出誘人酒精的事兒,那些不可歌可泣不狗血的事兒全部告訴了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壓抑地想發泄也好,打發時間也罷。我在那天表達了太多我一貫難以表達的感情。也許它們在我心裏早已經蠢蠢欲動,已經拿好旗幟準備遊行了。我一度以為,我的生命,好與壞本質都是一樣的,無非是我敬畏著我敬畏的,躲避著我躲避的,平凡到不會期望太多。人世間走一遭,風流事單手可以算出來,到年邁時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告訴自己平平淡淡才是真這般自欺欺人的話。所以我覺得我的生命就這樣了。它與歲月簽訂了一份看似公平的協議,我不覺得有些事情有必要說出來和人分享。它們隻屬於我自己,它們不需要光合作用得見陽光,我平凡的養分足夠讓它們活得自足,哪怕這又是掩耳盜鈴。
但我那天還是說了。
“我十二歲來城裏念書,住在親戚家。那時候還不懂得察言觀色,不懂得冷暖自知的道理,長這麼大一直很內向沉默,所以初中也就平平淡淡地過來了。畢業的時候,我一絲一毫的悲傷都沒有,仿佛人來人往和我無關,我隻做短暫停留,沒帶來什麼,也拿不走什麼。關於那個親戚日常生活中的冷嘲熱諷我也都習慣,到最後也沒有多少怨恨和難過。所以那幾年過去,未必成長多少,走了多遠的路。可哪怕僅僅是非常短的距離,我也知道每一步自己都走得千斤重。我現在多少可以釋懷,習慣告訴自己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好運氣等著你。”
“高中的時候,也就是現在,我搬出來住,找了個十幾平米的房子,和人同租。哪怕簡陋,但也算一個完整的家了。於是也就有了大把大把的自由。我隻有一個朋友,因為我的性格,他前幾天和我掰了。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