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回家 (1 / 3)

(一)

得知警察要來的時候,她還在田裏幹活,烈日炎炎的夏天,太陽隨便揮揮手,落在人臉上便是密集的汗珠。原本打算下午把雜草除完,怎奈來了麻煩,她明顯看見婆婆焦急地跑來通知她時臉上的慌張,她有一隻鞋還沒提上,像是剛剛被一隻瘋狗追趕。婆婆支支吾吾地比劃著——她是啞巴。於是她便懂得了,是警察接她回家來了。婆婆的皺紋提醒著歲月來過的同時提醒著她的哀愁也來過,並且比歲月聲勢浩大。

“快躲躲吧!”婆婆的意思她明白,麵前的老人此時此刻恨不得張開口大聲喊出來,或者覺得自己的手不夠用,要麼肯定能更清楚準確地表達警察來了有多麼恐怖的意思。婆婆焦急地快哭了。

她拽著婆婆沾滿汙跡的袖子快步走回家,一路上婆婆跌跌撞撞,畢竟有一隻鞋隨時有叛變的可能,可婆婆似乎顧不了這麼多了,即便是光腳也要盡快回去。

她回到家的時候誌強還躺在炕上,他睡得很沉,像是跌入了夢的深穀。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沒關係,自從他被檢查出肝癌以後,她就習慣了他的沉睡,也習慣了他逐漸枯竭的生命。眼下還沒必要叫醒他,也許等他醒來事情便已經解決了。畢竟他疲憊的生命再經不起任何打擊。

她看著婆婆,用手比劃著,示意她她現在要立馬藏起來,警察來了就說她早就逃走了。老人孩子般地一直點頭,滿臉歲月的滄桑被眼裏的淚水裝點得萬分辛酸。

她轉身跑去倉庫,婆婆跟著,倉庫一直是她不敢觸碰的夢魘,這麼多年過去,她極少進入這間逼仄的房子,而眼下她不得不控製自己內心的反抗。倉庫的地下有一個很小的窖,用來在炎熱的夏天冷凍食物。她和婆婆合力打開窖的蓋子,撲麵而來的冷氣讓人恍惚夏天的存在。婆婆回屋拿了幾床棉被子給她,否則她在裏麵會被凍壞。她看著婆婆,眼淚在眼眶遊轉。可是她沒有哭出來,她不想讓老人難受。然後她再次囑咐婆婆如何應付警察,還有要照顧好誌強。婆婆不住地點頭,看著她進了地窖。

西月走進地窖,看著婆婆艱難地蓋上蓋子,隨後眼前彌漫著無孔不入的黑暗,她不敢打開手裏的手電,怕警察會找到她。漫長的黑暗中,她想睡覺,倒不是困,隻是除了睡覺,她還能做什麼來應付眼前的黑色與疲憊呢。

她裹著一床棉被,還有一床鋪在地上,恍惚間她好像看見了去世的父母親,他們也在看著她,於是她試圖看得再仔細些,一不小心便跌進夢裏。

她第一次進入地窖的時候是有想死的衝動的,當時她覺得人生已經走到盡頭了,她不知道被拐賣的自己麵對的將會是什麼。那時候也是夏天,她的雙手雙腳被綁著,繩子硬生生地鎖在肉裏,一動便是撕心裂肺的疼,她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裏由憤怒到絕望,一點點遊走的不僅是希望,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其實她父母出車禍去世之後,她便想著自殺,似乎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自責,雖說父母的死不是由她引起,但突如其來的災難帶來的無能為力更令她癲狂。她想自殺,哥哥似乎發現端倪,便時刻盯著她。哥哥早已畢業成家,說無論如何日子還得繼續。可是隻一瞬間,她殷實的家庭便解體了,還上著高中的自己不知道何去何從。好像老天毫無征兆地就把她的路攔腰折斷,留她一臉茫然。

哥哥說去和他一起住吧,供她上學,她不作答,隻是一個人在老房子發呆。時間這東西,有時候會改變一個人對幸福的感知力。她在一個下午離開家鄉,沒有告訴哥哥,便踏上一輛火車,開往北方。

她以為自己能夠過上與悲慘過往毫無關聯的人生,平平淡淡,打工賺錢,結婚生子,隻要可以離開家鄉。尚且年輕的她固執又簡單,以為生活可以靠自己的一廂情願充實起來。

她在火車上遇見一個年輕人,穿著筆挺的西服,英氣十足,幾個小時之後他們逐漸交談起來。他說此次出差是去公司總部麵試一批新成員,不過未能找到合適人選,他便回來了。不得不承認,聽到工作這一類詞語,她便感覺有什麼力量在她身體裏湧動,不安的,張狂的。隨即她便詢問他們要找的是什麼樣的員工。他笑笑說不過是一些推銷員,不過要求相貌端莊,可以講英語或者其他語言。她聽了內心歡喜,想來自己雖高中沒有畢業,可英語卻是非常好,參加過的各種英語比賽也都拿著證書而歸。她便向他說了自己的處境,並介紹自己的能力。她明顯看到他眼睛裏的光,那表示她有機會。

如她所願,他答應帶她去分公司做一次簡單的麵試,於是她打算和他一起下車,那時候她覺得既然老天奪走了她的父母,那必然會還給她什麼作為補償吧,比如途中遇見的這個可以給她工作的男人。這就是所謂的否極泰來吧,雖然得到的遠匹配不了失去的。

他們下車,進入一家咖啡廳喝咖啡,她去洗手間補妝,畢竟一會要去麵試,他坐在位子上等她,她喝了一大杯咖啡,吃了甜食,準備迎接全新的美好生活,她那麼年輕,骨子裏都是熱騰騰的朝氣。

可她醒來之時,已經在地窖裏了。

天是暗的,並且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亮起來。

(二)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做夢,要不為什麼自己動不了,身體被繩子緊緊地綁著,坐在寒冷的地窖裏,而且她明顯感到自己的身體有異樣——她被強奸了。

這肯定是夢,她想著趕快醒過來吧,自己還要去麵試呢,還要去過美好生活,一個夢怎麼能剝奪她向往美好的權利呢。她真想扇自己一巴掌,這樣就可以告訴自己,告訴自己不要害怕,隻是一個夢而已。

她自言自語,眼淚嘩嘩地淌下來,然後咬著嘴唇,血淌下來,她舔著血,明顯的腥味,這不是夢,她終於躲避不了了,這不是夢,她已經被拐賣了,被那個衣冠禽獸拐賣了,她的青春,她的人生,已經毀了,從此再也沒有好壞而言,有的隻是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絕望。

眼下她還是在地窖裏,隻不過沒有當初的不知所措,可是恐慌還在,從前和眼下都在為未來恐慌。

她被拐賣後的幾天,都是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裏度過的,可是讓她覺得訝異的是,她此時此刻不再想自殺了,沒有父母去世後對生命劍拔弩張的氣勢。或者說,隻有到身不由己之時,才看到出活著的可貴,哪怕這般苟且地活著建立在屈辱的基礎之上。她想繼續活下去,她知道她沒有自殺,僅僅是因為她怕死。如果這個理由不充分,那還有便是,她想再看看那個禽獸,至少要把唾沫吐在他臉上。

可是當她看見人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是那個男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空靈的大眼睛被歲月包圍著,西月看著她,她知道自己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憤怒,似乎是假若鬆開她,她便會張牙舞爪地衝上去吃了老人。她大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這群禽獸!”聲嘶力竭,眼淚淌下來,頭發粘在臉上愈加狼狽。老人隻是看著她,直直地看,然後她轉身離開,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男人,他穿著灰色的衣褲,沾滿塵土,皮膚黝黑,臉部線條明朗,是瘦的緣故,看上去三十歲左右,比那年輕些也說不準。同樣擁有大眼睛。西月看見老人跟那個男人比劃著,這才了解到老人不會說話。西月照舊大喊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個男人跳進了地窖,慢慢地走進西月,她看著他靠近便下意識地後退,可她沒辦法後退。男人一直盯著她,仿佛要把她看透,而她的確,被這男人的眼神嚇到了。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我告訴你你們綁架我是犯法的!”西月快把喉嚨喊破了。

這時老人從上麵扔下來一個饅頭,男人準準地接住,然後示意她,她始終看著男人的眼睛,它們黑的像是藏了一個世界。沒有窮盡。

“別叫了,吃點東西,我喂你,你要是再喊我就餓死你,或者毒死你喂狗。”男人依舊看著她,眼神裏是不容分說的力量。

“你被拐賣到這兒,你要接受這個現實,沒人會來救你,這裏是深山,你要是聽話,我就早點放你出來。”男人又說。

然後她強忍著眼淚,吃下了一個饅頭,然後她看著男人和老人離開,仰麵閉著眼睛,慢慢的她睡著了,她累的睡著了,好像是終於看到了自己的死期。這是她被拐賣後第一次睡著。

眼下外麵沒有動靜,不知道警察來了沒有。自己眼下如此不希望被警察找到,當初的自己肯定是沒有辦法理解的,最開始的時候,她在地窖裏沒有事做,便整日想著怎麼逃跑,她想了幾十種方法,最後多到已經混淆。

她被放出來是一個月後,這一個月,男人每天喂她吃飯,其中有幾頓是有菜的,男人依舊習慣盯著她,她也依舊被那雙眼睛恫嚇。後來有一天他喂她吃飯後沒有離開,他站在原地,問她“我現在放開你,你乖乖和我生活好嗎?”她愣住,然後緩緩地點頭,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漆黑的眼睛。當時她想的是,不管怎樣,被放出去就意味著有機會逃走。

然後他給她鬆了綁,許久未動,她四肢沒辦法活動,她還坐在原地,他見狀便扶起她走,她見到陽光的時候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在這之後的幾天,她都不大敢去外麵,明晃晃的陽光讓她感到陌生,讓她覺得刺眼。

她上來之後才看清這個家,家裏隻有老人和男人,似乎男人的父親早已去世,老人不會說話,便在家料理家務,男人種田。房子不大,有兩間,其中一間岌岌可危,被用作倉庫,地窖便在倉庫裏。男人叫誌強,二十八歲,有一個哥哥,不過在城市打工意外被混凝土砸死,老人六十歲,家裏異常貧窮,所以沒有人願意把自家女兒許配給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