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不知黑影是誰(1 / 3)

奶奶和姨媽不是一家人,也不在一起住。

奶奶家在村西。七八戶人家一字排開,擠擠挨挨,給人一種擠壓感。一色的黑瓦粉牆,全是平房,房子低矮而潮濕。

姨媽家扼守村東,二層樓房,一連三進,又高又大,十分氣派,幾裏開外就能望見。與奶奶他們住的房子相比,姨媽的住房是鶴立雞群。

光看姨媽家門前杏色方磚鋪成的大坪,就讓人感到這家遠非一般人家。小戶人家是不可能有多餘的錢來修飾門前的。一到雨天,家家門前泥濘不堪,雨停後好幾天都幹不了,就像是沼澤地。尤其到了梅雨天,雨雖不暴烈,卻是仿佛連空氣都濕透了。這個時候的村子,處處都是泥潭。人們隻好在家裏待著,無奈地消磨著時間。唯獨姨媽家門前,整潔幹淨,無論雨怎樣下都無妨。

沒有在江南農村生活過的人,很難體會到住戶門前有磚坪和沒有磚坪會有怎樣的不同。江南的泥土特別黏。雨天在鄉村的小路上行走,宛如紅軍過草地。沾滿稀泥的鞋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每抬一次腳步,都非常吃力,再邁出去,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小路兩旁小河池塘特別多,在這樣的條件下行走,十分危險,常有滑進水裏淹死的事情發生。

但若突然遇到像姨媽家門口前這樣的磚坪,那心情不亞於在大海中漂泊突然遇見島嶼一樣。我不止一次經曆過這種感覺。在我走不動的時候,前麵人家的磚坪就成了我奮力向前的動力。一踏上那方磚地,就會長長地噓口氣,有種得救了的感覺。我會找根棍子,將沾滿爛泥的鞋底清理一下,再穿到腳上,輕鬆多了,渾身又充滿了力量,然後向下一個磚坪前進。

我觀察過許多路過我們村子的過客。他們每當踏上姨媽家門前的這方磚坪,大都會停下來,進行一番休整,忍不住仰頭觀賞姨媽的小樓,眼裏充滿著羨慕。相比之下,過客們對磚坪的好感更勝於樓房。道理很簡單,房再好是別人的,而門前的這方磚坪,卻是人人可以享用的。

姨媽家門前這塊磚坪,對我而言,意義就更不一般了。它承載了我年幼時太多的東西。

姨媽家的格局,和當地農村都是一樣的:一進大門是堂廳,靠牆擺著一張八仙桌,兩側有幾張帶靠背的椅子。這是會客、吃飯的地方。穿過灶房是一個天井,再往後是另外兩進房子。房子大都空著,有的當了庫房。通往後麵的門經常是關著的,姨媽極少到後麵去。自然,我也不大去。

通樓上的樓梯緊貼堂廳的牆壁。樓梯是木質的,又陡又直。二樓左側是後樓,正好在灶房的頂端,裏麵擺了一張大床,但從來不住人。右側叫前樓,是姨媽的臥室。姨媽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間寬大舒適的臥室裏度過的。

還沒進臥室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就撲鼻而來。柚木鋪就的地板,顫顫悠悠,走在上麵,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一張寬大的棕體床,床架烏黑發亮,垂著絲絛的帳幔,典雅而華雍。順著床的方向擺著三扇鏡的梳妝桌,桌麵上各種化妝品擺了一溜,但姨媽不大喜歡大施胭粉。靠窗是一個有玻璃門的書櫃,裏麵塞滿了書,大多是文學書籍。靠書架是一張書桌,書桌上擺著一架座鍾,永遠不停地沉穩地發出“滴答”聲,數著歲月。村上人家大多沒有鍾。從河邊碼頭歸來的村婦,走到姨媽家樓下,常習慣地問一聲:“幾點了?”姨媽聞聲瞄一下座鍾,大聲報了點,從來不看是誰。

姨媽不需要像村民們那樣下田幹活,她生活很富足。她每天穿戴得整整齊齊,除了陪我玩,就是看書。她時常教我背一些詩詞,什麼“床前明月光”啦,“輕舟已過萬重山”啦,“欲窮千裏目”啦,這些千古絕唱,我很小的時候就會背。那時不大懂得意思,但對我後來的學習和生活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姨媽常常站在窗前發呆,有時一站就是半天。臥室的窗戶沒有窗簾,憑窗遠眺,田野風光盡收眼底。逢到無雲的夜,月光將臥室映得通明,我常常會看到姨媽一個人支肘坐在窗前,凝望著窗外。這個時候的姨媽,身上蒙上了一層銀白色的紗,是一個美麗無比的冷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