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宣隊進校後,學生們都陸續返校,學校總算有了人氣。
工宣隊員們都是盡忠盡職的。他們每個人都帶頭憶苦思甜,以此來啟發教育同學們,提高同學們的階級覺悟。他們講述在舊社會如何的受壓迫,受剝削,毛主席如何領導人民推翻三座大山,過上了幸福生活。負責我們班的那個工宣隊員,看上去和我年紀差不多,怕是舊社會什麼樣子,還沒我知道得多,也在那兒控訴,而且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就我而言,對地主階級、資產階級,修正主義之類的字眼,已經是很恨了,一看到這些字眼,仿佛能看到它們的每一個筆畫裏都在往外冒毒液。可是,具體到身為地主婆的姨媽,仍舊恨不起來。這個秘密,仍然深藏在內心深處,不讓任何人來觸及。
這一段時間,很難見到肖慧敏。聽說她很好,工作積極,準備在全校作報告,讓所有出身不好、家庭成員出了問題的同學向她學習。
有一次,我們排著隊去教工食堂吃飯,遇見了肖慧敏。果然,她的精神狀態和以前大不一樣,堆積在她臉上的憂悒和煩悶神情蕩然無存,顯現出的是脫胎換骨以後的新鮮歡快的表情。
見我走過來,她朝我笑了笑,指了指身旁的一個男子:“這是工宣隊的常隊長,我正在給他彙報思想情況呢。”
我認識常隊長,負責全係的工作。他沒有像眾多工宣隊員那樣穿勞動布工作服,而是穿一身灰色中山裝。上衣口袋插著兩支鋼筆,下衣口袋插一本《紅旗》雜誌,血紅的“紅旗”兩字正好露在口袋外麵,分外醒目。中山裝這種服飾一穿在身上,就給人一種嚴肅有餘活潑不足、一本正經的感覺,加上常隊長有點裝出來的矜持神態,讓我對這位工人階級的代表,無法產生一種崇敬的心情。他頂多三十歲,反剪著手,向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禮貌。
肖慧敏指著我對常隊長說:“他就是春靄。”
“知道,全校聞名。”他仍然倒背著手,挺了挺胸脯,以領導們常用的口吻道:“慧敏同學這一段以來進步很快,你應該向她學習,啊……你倆可以來個競賽嘛,啊……”
常隊長將姓省略,直呼肖慧敏的名字,讓我感到極不舒服,可又不便表現出來。我緊走幾步,從他倆身邊走過時,心中湧上一種莫名的感覺。
為了將以憶苦思甜為主要內容的階級教育推向高潮,學校搞了一次吃憶苦飯活動。所有的人都把這天當作一個神聖的日子,上千名教職員工全都來到學生食堂。他們有的為了教育後一代,把子女也帶來了。
學生食堂一下子平添了上千號人,好多是扶老攜幼,好不熱鬧。
人太多,人們自動排起了長隊。每人兩個糠窩窩,一碗水煮白菜湯。肖慧敏和我排到了一起。我們一邊隨著隊伍前移,一邊聊天。她很關心我,問我提高快不快,抓得緊不緊。我機械地“唔唔”著。
拿上窩頭離開了隊伍,常隊長在不遠處招手。肖慧敏叫我一塊兒過去。五六個人蹲在一起,自動圍成了一個圈。肖慧敏裝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與常隊長有說有笑。
“常隊長,我拿了三個。”
“三個?能吃得了?”常隊長很關切。
“能,沒問題。”肖慧敏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嘴裏塞得滿滿的。
我覺得肖慧敏一下子變得俗不可耐。我終於憋不住了,搶白道:“充積極也不是這麼個充法。”
她臉紅了一下,瞟了我一眼,低頭不吱聲了。
實在難以下咽。我就著菜湯總算吃了半個。還有一個半怎麼辦哪?我犯了愁。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不吃掉是不行的。
正在這時,走過來一個人。一看裝束,能猜出是學校的工友。他走到我身旁,彎下腰問:“你是春靄吧?”他見我很驚詫,馬上又說道:“校門口有個人要找你,說必須見到你。”
我借機離開了飯廳。那個人也跟了出來。見我手裏還捏著窩頭,好像猜到我的心思似的,悄悄伸過手來說:“來,把窩頭給我吧。”